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江南‧小野花Ⅰ 傳說始動(09)


  大概是我祈禱得太虔誠,還真就這樣平靜了許多天。
  雖然神明每天都要應付幾千萬人吶喊,累得跟什麼一樣,但仍然抽空處理我稀薄微小的願望,多謝您。

  這期間不止一次向靳書衣提出回去的要求,但那傢伙一派輕鬆曰「等到達靳家,有那隻泥鰍才好辦事,現在無能為力」,我也只好乖乖把抱怨嚥回肚裡。

  於是每天仍舊張開眼睛吃、吃飽出去走、走完繼續吃、半夜就睡覺;永寧那家子來時還是不敲門,而且稱呼從『江公子』又進化成『南哥哥』。

  嗚哇,雞皮疙瘩掉滿地。

  跟永寧混熟雖不是件壞事,但某人因此開始鬧脾氣就不是好應付的了。

  「今日又得去涼亭?」面前白髮男子皺眉道:「一天不去會死嗎?」
  喂喂,你大少爺在不愉悅什麼?「人家公主開口我能拒絕嗎……你跟去不就好了?」
  「這個時辰我得去察看先前佈下之陣。」

  我真是搞不懂這個人,平日老成得很,有時卻比小孩還無賴。

  「那我問你,」我舉起三根手指:「一、我跟永寧有約,二、你要去巡邏,三、你不能跟。是因為那件事在不爽?」
  對方愣住,永寧恰巧在此時破門(?)而入。

  「南哥哥!」大概是天氣熱她又走得急,臉頰紅撲撲的。
  「喔,公主等等,我這邊馬上就好。」我道。

  她瞧瞧靳書衣臉色,訝道:「發生何事?奴家來得不是時候嗎?」
  我原本想答腔,靳書衣卻先一步向她道:「公主,您最近找他找得挺勤哪。」
  「是啊。」永寧回道:「有何不妥之處?靳公子。」

  我看看靳書衣又看看永寧。
  我多心嗎?怎麼覺得空氣中有隱隱約約火藥味。

  「沒啥大事,只是想點醒永寧公主,您身為皇上寵妃,總得和男子劃清界限,省得連後宮大門都沒入便惹上一身腥。」
  「完全不勞費心,靳公子,倒是請您自個兒檢討一下。南哥哥可不是誰的所有物,就算您倆是朋友,也沒格限制他什麼。」

  唉呀,大事不妙。
  「誰說我沒格?我可是他──」
  總算我反應還算快,搶在那兩字脫口而出之前一腳踹出,正中靳書衣脛骨。

  「小南你踢我!」他苦著臉往後跳三大步,朝我喊。
  「對,就踢你。欠揍!」我也怒起來。「靳書衣我警告你,不要亂說話!都二十四歲大人了,成熟點。」

  語畢,我不理會兩人,大步離開房間。


  往前沒走多久,後面永寧帶著一群女眷小碎步追上。
  「南哥哥,永寧說錯什麼惹你生氣?」
  「沒有。」我停下來,越過她望向後方。「那傢伙沒過來?」
  永寧搖搖頭。「南哥哥,你知道靳公子方才想同我說什麼嗎?『我可是他……』」
  「『朋友』。」我斬釘截鐵道:「他只是要說這個詞。」

  不理會永寧疑惑表情,我兩手一攤擺明這個話題已經結束。
  真是氣死人……跟他說過幾百遍只是玩笑,居然在這種節骨眼把這拿出來說嘴。

  當真覺得讓我困擾很有趣?
  搞什麼?

  一肚子火在看到碧綠塘水和遍地火紅時消了些,與永寧席地而坐,婢女們被差到遠遠後方隨侍在側。

  「今年花開得真美。」永寧伸手折下一朵遞向我:「此花贈君子,願勿忘我。」
  我其實想跟她說留在原地就好不要摘它,不過花既已斷頭,只好收下塞進懷中。

  唉,這朵花大概過幾天就會被丟掉,紀念意義不大;
  就算它真能苟延殘喘到數年後,我見著也絕不會記得起是妳送的花……

  突然驚覺自己在胡思亂想,我連忙望向水面道:「這個池塘真漂亮,看幾遍也不厭倦。」
  「是嗎?」她笑:「可奴家不愛水。」
  「為何?」
  「因為親娘在永寧八歲時,跌落塘中身亡。」

  我震驚看向她,而後下意識往後方望想確認些什麼。

  「不用擔心,這兒是下風處,她們聽不到的。」她續道:「娘親死狀極慘,面目浮腫、手腕與頭頸處皆有掙扎撕抓痕跡。可大娘二娘卻一口咬定,娘親是自個兒喝醉才跌進塘中溺斃。」

  她面容沒有任何變化,就像在述說別人發生的故事。
  只是她自稱時,卻從『奴家』變成了『我』。

  「那時我只站著看。看娘親屍首水淋淋,看她身上那些再明白不過的傷痕。大家都道:『她是個小孩,懂什麼呢』。天知道?或許我真是個孩兒。
  「但小孩也有小孩該明白的事,只是我什麼都沒說。」

  她清澈眼眸望向我。
  「南哥哥你說我一無是處,我承認,可我沒辦法。要活下去,得裝作什麼都不懂。演好嬌蠻公主,那群女人就以為我不構成威脅。沒有人能幫我,我必須靠自己力量向上爬。
  「很髒,是嗎?髒事卻還不只這一件。娘從我有印象開始,沒有一天快樂;她總是淚漣漣地向我道:『妳跟妳爹爹真像,永寧,跟妳爹爹真像……』」

  她停住,突然開始笑,越笑越響,到最後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

  「妳跟妳爹爹真像!哈哈哈!南哥哥,這好笑吧?」


  看到她瘋狂的淚水我才赫然發現,
  一個公主必須背負的,是比我想像中更為深沈而醜陋的悲哀。

  無言遞過方巾,我問道:「那這次入宮,是妳自己意思?」
  「是,是我自身意志。」她吸吸鼻子:「一開始堅持送畫入宮的便是我。只有這麼做才能達到目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

  「永寧……」我嘆道:「妳難道沒有想過,得到那些同時妳會失去什麼?」
  「我甘願。永寧這個女人,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言語間她已停止哭泣,對我淒然一笑,道:「你一定感到奇怪,我們相識不到十天,我卻同你說這些。」

  我點點頭。

  「因為我有一種預感,如果現下不把這些事兒對你說,那這些話想必一輩子說不出口。我很任性,不想獨自背負這些東西,只好苦了你。一個人重要與否不在相處時間長短,南哥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心頭千思萬緒,我也只能報以微笑。

  「最後有一項東西,想請南哥哥替我保管。」
  「……好。」
  「我真正本名,叫做龔玲瓏。這名兒只有我與娘親知道。
  「不管永寧以後成了名滿天下的寧妃、或被打入冷宮、亦或是只剩一塚黃土,都請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這個與你結識十天的龔玲瓏。」

  ──我不會忘的。
  雖然相處不到十天,但我會記得這個名字一輩子。

  也許哪天我們再相見,仍有機會這樣稱呼妳。



※       ※       ※



  天色漸晚,永寧起身欲回房,我藉口說要多留一陣,便與她暫別。

  咳咳,咳咳咳。
  「那邊那個,可以出來了啦。樹那麼小一棵你人又那麼大隻,擋得住有鬼。」
  「……可是小南你看起來仍氣憤難平。」
  哇塞,嚇到我了。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客氣啊,靳書衣。」我走到他面前曰:「若怕我生氣,當時不要開那玩笑不就好了嗎?就跟你說那句話是口誤……」
  「我那時又不是在說笑!」

  我挑眉。
  我來到這邊不到十天你跟我說這種話,不是說笑?
  「算了,不提這個。你從哪一段開始偷聽的?」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那裡。」

  好死不死挑到那句話?
  我嘆,等下這傢伙不曉得又要怎樣鬧脾氣,看來轉移話題方為上策:「你剛剛去視察,情況如何?」
  「老樣子,沒啥大礙。不過途中遇到相爺,他同我道再過兩天便動身至京城。」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終於可以不用每天晚上擔心受怕睡不好……」
  「哪有?我瞧小南你睡得挺香啊,偶爾還打呼。」
  「你存心要找碴,靳書衣?」
  「對不住,您大人有大量。」

  兩人邊鬧邊走,無意間懷中飄落一物至水塘中,我定睛一看,是爆雷符。
  罷了,不管它。
  靳書衣給我的量太多,我都快變成活動符架,實在不差那一張。

  ──如果兩人那時沒有這樣想而回頭,應該可以見到無法想像的場景,

  可惜,誰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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