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2日 星期日

接吻是最好的溝通方式。




  他那缺乏溝通能力的童年玩伴,裴禮,是個小村落裡的頂級蠟像師。

  其實蠟像師不過是副業,只是那人的正職無存在感到總被村民自動遺忘。
  因為裴禮巧手創造出的蠟像,是比人類更像人類的存在,只要看過一眼便無法忘懷。

  「生動」「精細」「美麗到令人恐懼」「像是神取走了一部分靈魂再封印其中」,大家都這麼說。

  於是居民給裴禮冠了個『Aka』的稱號,那是流傳已久的古語,意思是『值得敬佩的人』。

  而他自己,也是另一個『Aka』。他是村子裡為數不多,非常珍貴的巫醫。
  看似大人物一名,但現實中卻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存在;東家男主人拉肚子他要過去診治、西家小孩啼哭不停也得幫忙收驚、平時充當村民的情緒垃圾桶、偶爾心軟時可能還要負責替小女孩撈掉到臭水溝裡的鞋子。

  哎,算了。
  雖然累得像條狗,他常安慰自己習慣就好,反正生活也挺快樂的。


  某年初春,村落討論年底例行祭典,恰逢年數以十收尾的重要週期,村長召開會議,決定將村裡最有聲望的四名Aka──村長本人、獵夫長、他、以及裴禮,以有功人員身份譜入村落紀年史裡頭,基於這原因,希望裴禮能幫忙製作四人的蠟像。

  他以為脾氣古怪的多年老友會拒絕,但蠟像師卻以出乎意料之外的乾脆態度一口答應。

  事後問起,裴禮只淡淡地道: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得替你這養牛的製作蠟像,就某層面而言也算空前絕後。」

  他大笑。自己的名字叫穆場,所以對方私底下總是『養牛的養牛的』這麼喊他。
  誠如這個叫裴禮的傢伙,個性差到一輩子沒跟人陪過一次禮,一樣的道理。

  「那就先謝謝你了。」他說。



  不過嘛──
  雖說『提供範本參考』這藉口能光明正大地增加兩人相處時間,實乃好事一樁,但從二月忙到十二月二十四號,依舊無法空出時間來過節日,這事穆場可就笑不出來了。

  「阿禮,你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跟我一起吃飯?」他沒好氣問。
  「沒辦法。」對方斬釘截鐵:「這四座蠟像再兩天就要交件,其他三座勉強過關,就差你的整體細修,今天不完成不行。」
  「反正只是細修,留到明天也不打緊吧。」
  「我─說──不要亂動!」裴禮喊。「你作啥一直左右搖擺身體啦?」
  「因為你這工作室,有光線沒溫度,害我冷得發抖!」穆場喊回去:「我─說──少在那兒轉移話題!」

  裴禮明顯一僵,沈默良久才道:「你可以找那些對你有興趣,既漂亮又溫柔的美人過個浪漫夜晚,不需要跟我這種硬梆梆的男人膩在一起,多沒意思。」
  「我哪裡有那種對象?」他皺眉。「也罷,你已經死腦筋27年,今天若突然開竅才真是奇蹟。晚上我陪你在這個冷冰冰的房間裡一塊吃晚餐就是了。」

  那瞬間他似乎看見,原本面無表情的裴禮耳根唰地紅了一片。
  但下一秒,蠟像師已回復平日那犀利而帶刺的語氣,惡狠狠地道:「別說廢話引我分心,小心我一失手把你蠟像上的鼻子切成兩半。」

  無所謂啊,他心想。不是某個重要部位就好。



 ★        ★        ★



  轉眼,夜幕低垂。

  裴禮的學徒們送來麵包與雞肉、在四周點起數盞油燈後,便紛紛告辭回家過節團聚;
  而等到蠟像好不容易完成,食物早已涼透,無論作陪的人還是修改的人都累得一塌糊塗。

  「伊西斯(PS.)啊,我的腰好痛。」蠟像師哀嚎。「……眼睛也好痛。」
  「早警告過你,誰叫你要勉強自己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
  那視線專注炙熱到讓他覺得這個老友的眼珠大概會瞪到掉出來。
  嘆口氣,他伸手遮住裴禮眼睛,順道塞了對方滿嘴食物。「閉上眼,然後吃。」

  也許是真的勞累過度,抑或是穆場放在額上的手掌雖強勢卻令人安心,裴禮難得沒有回嘴或反抗,只咕噥一聲:「你手好冰。」
  「沒辦法,這房間這麼冷。在這兒待久,人的外部體溫也跟蠟像相差無幾。」
  他走向已完成的作品,打量起和自己長得完全一模一樣的無機體。

  這感覺,真詭異。「我可以摸摸看嗎?」
  「勉強算可以。把手擦乾淨,然後不要太粗魯。」

  戳戳點點。「……這次的作品,皮膚觸感怎麼這麼真實?」有彈性而且還微溫。
  「前陣子努力改良的成果。怎麼樣,不錯吧?」

  「哪裡不錯?噁心!好噁心!」穆場爆發嚴厲指控。「我有一種自身生存權被剝奪的惡寒感!你看看,我們連衣服都穿一樣的款式!」
  他轉身站在蠟像旁邊,擺出相同姿勢:「我才不相信如果光線再暗一點,你能分辨誰是真人,誰是假的。」

  裴禮一臉不屑。「當然可以,我做出來的蠟像比較帥。」
  「你、這、沒有禮貌的傢伙~~」
  「好了啦。」蠟像師按住太陽穴。「我頭超痛,你大吼大叫會讓我情況惡化。」
  「咦?要不要吃藥?」穆場一愣,馬上切換進專業模式。
  「不用了。」裴禮站起身。「我想回臥室睡一下,你呢?」
  「我還想再多看一會你的其他作品。」他一笑:「你去休息,不用顧慮我,我離開時會替你把門閂帶上。」

  「這樣啊……那,晚安。」
  「晚安。」



  足音漸遠,穆場將所有油燈熄掉,只留一小盞手燈,藉著微弱光線環顧四周。

  這個工作室很大,一旁蓋著黑色麻布的是眾多裴禮過去的練習作品,有些青澀稚嫩到只有讓人苦笑的份,在在顯示裴禮能有今天的地位,不知下了多少工夫。

  他將視線轉回黑色麻布右前方陳列的四座蠟像,端詳良久,將手燈置於桌上,拖把椅子反放在『裴禮Aka』的正前方,坐下瞪著它。
  「你真的不聰明、毫無情調、還很後知後覺。」他感嘆,出口的熱氣因為周圍太冷化成一團煙霧:「……笨到完全不曉得我今天究竟是用什麼心情來約你吃晚飯。」

  我本來想告白的。穆場咕噥。

  「也罷,這次沒成功,總有下次。趁現在來練習練習……我喜歡你。」他清清嗓子。
  「這樣好像不夠帥,把聲音拖長點?我─喜─歡─你?也不是,活像要斷氣。」
  調整音階。「我↘喜↘歡↘你↘?比較像流氓討債。人家喜歡你?裝什麼可愛。」

  吐自己的嘈吐到累,他索性把頭埋進手臂趴在椅背上,覺得喉嚨一陣發堵。
  真的是,難看得要命……


  在快要睡著導致意識模糊的一片靜謐中,他突然聽見遠處有細微的腳步聲。
  猛然抬頭看向沙漏,刻度已經整整上升兩格之多。
  「嗚喔,時間也過得太快了吧?」裴禮都睡完一輪醒來了。

  聽起來裴禮像是想來工作室看看狀況(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本想打招呼後直接走人,但那瞬間,忽然有個低級的主意湧上心頭。
  這也算是正當報復吧?穆場想。
  順便看看厲害的裴Aka是不是真如誇下海口的那般,光看就能分辨蠟像跟真人。

  他費盡力氣把自己的蠟像往後推進那團練習作品裡用黑布蓋住,把椅子踢開、一口氣將手燈吹熄、再跳回原本蠟像所在之處擺出幾可亂真的姿勢。
  幾乎是所有動作剛結束,圍著披肩的蠟像師便出現在工作室門口。只帶著一盞小燈,昏暗火光伴隨著微弱的燈芯燃燒聲,劈劈啪啪。

  「咦?怎麼這麼暗?」裴禮左右張望,看見桌上熄滅的手燈。
  「這樣子……他回去了啊。」
  有些落寞的語調,裴禮慢慢地踱步至桌邊將油燈擺放其上,接著走到穆場的蠟像(其實是真人)前方,注視,而後沈默。

  ──說真的,雖然燈光昏暗多少能掩飾過去,但兩人對瞪片刻後,穆場感到非常後悔。
  扮蠟像,還真不是人幹的事。
  不能眨眼、又要憋氣、得控制胸部起伏……同樣的動作維持太久,全身都在哀嚎。
  但是呢,如果現在突然移動或出聲,他怕裴禮會被狠狠驚嚇到。

  就在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撐不下去,準備出聲道歉之際,裴禮突然將身上的披肩圍上他的脖子,掂起腳尖。

  鼻尖上涼涼濕濕,接著是臉頰;
  過了好一會兒,穆場才發現,裴禮將嘴唇貼上了他的。

  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真的就只是個輕輕碰觸的吻,
  但裴禮做得如此專注如此認真,彷彿那是這輩子最虔誠的想望。
  比起自己肌膚冰冷的溫度,裴禮的嘴唇很暖和,那股熱流從相貼的地方鑽進他心底,感覺有種情緒正在醞釀,蠢蠢欲動。

  整個世界的顏色,好像都不一樣了。


  等到裴禮結束這個吻,穆場還處在一種震驚過頭以致於毫無反應的狀態。
  他盯著面前有些陌生的童年玩伴。
  對方雙頰因害羞而酡紅一片,睫毛也由於視線往下而微微顫動。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性感的裴禮。

  一霎那,穆場突然明白了,
  當裴禮在製作他的蠟像時,那炙熱的視線,究竟是在望著誰。


  「啊,不行,好丟臉。」裴禮突然蹲下,把臉埋進手掌心。
  「果然還是只能拿蠟像練習告白,這事打死我也沒辦法對真人做……我喜……喜歡你?我……我想要跟你……跟你……呃。」

  硬生生頓住的那聲『呃』讓穆場有大事不妙之感。
  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他發現裴禮正瞪凸了眼看著左後方沒被黑布遮蓋到,那座跟自己衣著一模一樣的蠟像下半部。

  蠟像師僵硬地走過去,一掀黑布。
  嗚─呼──他心想。

  可怕的沈默。

  「……養牛的?」良久,裴禮開口道。
  「是,我在這。」他頭皮發麻地回答。

  對方唰地回頭,整個人已經因為太激動抖到像秋風中的落葉,即使光線昏暗,他也能看見那張臉紅得快要變成豬肝色,都可以搾出血來了。

  「裴禮你不要這樣,我不是故意的……」穆場語無倫次:「我承認一開始是想欺負你,不是,我不是想欺負你,雖然有一點點想……哎,總之!拜託別真的窘到哭出來……好啦我知道現在講什麼都沒用,我走,我回家……不過……」

  對方咬牙切齒露出『你還敢說不過?』的表情。「……什麼?」
  「……你剛剛說,你想跟我幹嘛?」上床?

  下一秒鐘,一張椅子飛過穆場頭頂。
  「你給我滾──!!給、我、滾!!!!!」



★        ★        ★



  「咕咕咕──」對於一夜無眠的人來說,如同拷問般的雞鳴聲。

  第二天清晨的穆場家中,似乎比平日熱鬧許多。
  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意識不清地從床上爬起,歪歪倒倒(最後呈現匍匐前進)好不容易到達門口打開門閂,看到的是蠟像師家裡那一大群學徒。

  「穆Aka,請您救救我們家師傅!!!」
  「啥?」穆場被這句話嚇得瞌睡蟲都不知逃哪去,瞬間清醒。「發生什麼事?」
  「師傅被惡魔附身了!」一個女孩哭道。
  「哈?」

  「事情是這樣的。」資深學徒解釋道:「今天在工作室集合後沒有看到師傅,我們想,可能是昨天太累睡過頭,於是大家一起去臥室叫人……」
  「可是一打開門,發現師傅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縮在牆角,蓬頭垢面滿眼血絲。」
  另一個學徒說:「我好擔心,就問師傅,發生什麼事?是不是製作蠟像遇到瓶頸?」

  「聽到『蠟像』兩個字,師傅突然放聲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孩開始模仿起那模樣,雙手抱頭激烈地跳來跳去,其他人也心有戚戚焉地一起搖晃身體跟手腳,看起來頗像挑戰失敗的祭神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樣。」

  敢情這尖叫還有音階跟抑揚頓挫,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師傅站起來,奔去廚房,抓下所有的凶器;再衝向工作室,試圖對穆Aka您的蠟像投擲飛刀。」眾學徒一起嘆氣:「被我們攔下來後,他又用水溶性顏料在您的蠟像眼上畫了兩圈黑、臉頰三條鬍鬚、額頭寫上『王八蛋』。

  「再來他把自己關回臥室,還不准我們進去。並且老是傳來拿頭撞牆壁的聲音。」

  「這真的太反常了!穆Aka,請幫幫我們吧!」結論。


  眾學徒以充滿信仰的期待眼神看著穆場,但只得到對方仰天大笑的反應。
  咿嘻嘻,嗚哈哈,前俯後仰,穆場笑到連眼淚都噴出來;直到所有人狐疑地對他顯現出『穆Aka該不會也被惡魔附身』的警戒,他才一擦眼角,用仍舊止不住笑意的抖動聲音說:

  「不用擔心啦,你們的師傅很好。只是昨天我們兩個溝通了一下,卻沒有結論,等會我會再去找他處理這件事。」

  他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

  「你們知道的,『溝通溝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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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伊西斯(Isis):古埃及神話中守護死者的女神,亦為生命與健康之神。雖然這個故事跟埃及毫無關係,只是借用一下名稱而已。
  裴禮喊「伊西斯啊」的意思大概跟我們喊「我的媽啊」「天啊」差不多等級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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