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30日 星期一

後生可畏(上)




   日期:安格曆545年 11月25日
   時間:下午6時50分
   地點:炎皇綜合大學 學生事務室第一公佈欄


  一名有著火紅捲髮的女性,從背包裡掏出A4單張,氣勢凶猛地『啪』一聲將其釘在木板上,旋即轉身離開。此舉動成功吸引周遭學生的注意力,在公告前交頭接耳。

  「哎?」沒一會兒便有人驚呼起來。「硯考藍教授的魔法戰略學停課一週?」
  「真的假的?那個毫無情緒、能力跟電腦一樣、感覺根本不用吃飯休息的考藍老師?」
  「會不會臨時身體不舒服?他的左腳……」
  「之前老師即使重病,他也從來沒停課過耶。」一個男生答腔:「看起來明明已經呈現瀕死狀態,但還是教得很好,他的腦內組成究竟多異於常人啊?」


  遠處紅髮女子聽見這些七嘴八舌,勾起嘴角,繼續往前走。
  「林靜,等等。」突然有人喊她名字,她聞言站定,回頭。「學長……啊不,宋承軍副教授,您好。」
  對方挑起一邊眉。「平常用『中二王子』稱呼我的人,今天吹的什麼風。」
  「旁邊大學部學生很多,給你顧點面子。」她有些壞心地笑。「有什麼事?」

  「考藍。」他短暫停頓後續道:「……老師。他下午不是才剛上完戰略學,為何突然停課?難道真的身體出狀況?」
  「咦,你還不知道?」她訝道:「雖然他的確連路都走不穩,但停課原因並非如此。簡言之,紙牌戰略塔倒囉,兩萬張從天而降,超壯觀。」


  饒是以面癱著名的宋承軍,此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十分震驚。

  「戰略塔倒了?學生使用的時候他沒有在旁邊控場嗎?」他質疑道:「還是說,是妳這個暴力女砸的?」
  「這懷疑有其合理性,但很遺憾,就是老師本人弄倒的。」林靜揚揚手上的花草茶。「現在他留在教室裡收拾殘局,我出來替他買補給品。」

  「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兩萬張紙牌當頭壓下威力可比土石流,不能等閒視之。
  「沒受傷。」她努力回想:「不過若有狀態顯示燈掛他那張娃娃臉上,閃的一定是『崩潰』兩字。平常一句話說出口都要思量再三的人,居然蹲在地上對我碎碎唸。」

  「唸些什麼?」
  「他問,『小靜,如果妳遇到一件已經改變不了的事,妳會怎麼辦』?我說,這件事是我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他說,『喜歡的同時也感到不安』。我說,那我應該會試著改變自己去適應它吧,老師回答『牛就算強迫自己改變牠也不會變成馬』。我說,那盡全力逃跑呢?老師又說,『不管前方還是後方,都是梅比烏斯環……』」

  「然後?」
  「然後我跟老師說:昨天我跟室友抱怨『討厭我不想寫論文』,室友回答『那就不要寫』;我說『可是我快要口試了』,她回答『那就去寫』。我又說『可是我不想寫論文』,她再曰『那就不要寫啊』,『可是我快要口試了』、『那就去寫啊煩死人了混帳』……你覺得我們剛剛的對話跟這段對話有什麼不一樣?」

  「於是?」宋承軍噗嗤一聲笑出來。
  「於是老師哭喪著臉繼續撿他的紙牌。」她雙手叉腰嘆口氣:「真是,明明早上見面時還很正常,為啥突然這樣?究竟發生什麼事?」她連珠砲般轟向宋承軍:「你知道嗎?」


  而後她看見對方臉上掠過片刻遲疑。
  「……妳先把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敘述給我聽。」一會兒後宋承軍如此道。

  呦,避重就輕?也罷,她不想跟這個心機魔人計較,太累了。
  「一言難盡。邊走邊講。讓我想想要從哪開始……」




   日期:安格曆545年 11月21日(戰略塔倒塌前四天)
   時間:下午12時45分
   地點:炎皇綜合大學 魔法暨戰略研究學院專屬研究樓 三樓走廊


  「小靜學姐!小靜學姐!」甜美的雙聲道呼喚。「等等──」

  紅髮女子捧著重到翻天的資料,進退兩難地卡在樓梯口。
  趁兩名小個頭學妹尚未奔至面前的空檔,她用一秒試著搜尋腦內記憶庫。
  糟糕,臉記得,但忘記名字。且雙姝還是孿生子,雪上加霜。
  不管它,心中用衣著特色稱之,碎花妹跟短褲妹吧。

  「好久不見。」先打招呼。
  「對啊好久不見!我們替妳拿一點。」學妹們自發性減輕她手上的重量,讓林靜默默地感動了一把。「謝謝。你們要去上課?」
  「還沒,經過所辦而已。聽說學姐博士班快要畢業了?」
  「呵呵。」她乾笑。所謂『快要』就是『還沒』,現正水深火熱Play中。

  「硯考藍教授跟宋承軍副教授已經放話,歡迎學姐到他們的實驗室就職,他們會協助妳取得初等教授的級別不是嗎?」碎花妹一雙眼閃亮亮:「能被這兩個天才承認還主動延攬,代表學姐妳真的很厲害!」
  「我們三個一起打滾六年多,那是人情啦。」跟實力沒啥關係。「我二十五還在拚論文,他們一個二十九當正教授當了兩年,一個才大我一歲卻下個月要升正教授。我厲害啥的,關公面前耍大刀?」

  她第一次見到硯考藍時,還以為他是高中部學弟來大學部參觀,惹人厭的娃娃臉。
  比起來宋承軍生來臭老……成熟,倒是令她頗欣慰。

  「何必勉強自己去戰魔王。」短褲妹偏頭思考後道:「學姐,剛剛妳說大家感情很好,不過曾聽聞兩個教授不合的傳言耶?」
  「是有這件事,但古早到我都快忘了。」


  也難怪眾人還記得,畢竟當時在校園裡可是掀起軒然大波。

  六年前宋承軍剛進炎皇的博班一年級,而硯考藍取得初等教授職位沒多久。估計兩人都被譽為罕見的絕世天才,加上年少氣盛,宋承軍居然向硯考藍下戰帖。
  中二至此就算了,比試內容不是戰略,而是魔法加格鬥實技。

  她聽到這消息差點沒吐出一口血。

  硯考藍的左足在二十歲那年為了救人而截肢,故使用義肢支撐生活起居;由於神經連結的不適以及吃藥的後遺症,他的身體長期處於虛弱狀態。
  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那個號稱天才的中二王子竟然不知道。

  她向硯考藍要求代師出戰(格鬥什麼的我有信心!),他卻說,沒關係。

  結局理所當然硯考藍慘敗、中二王子也理所當然醒悟自己犯下大錯、校方理所當然的震怒,想要開除宋承軍的學籍。
  最後硯考藍出面一肩扛下,強調他沒受傷並且完全不在意,事情才告一段落。

  但她百思不得其解,某天忍不住開門見山地詢問硯考藍:「老師,這場衝突只要你不願意,明明可以避免,為什麼任其發生?」
  對方面無表情回答她:『一是男人的自尊。二來……我想看他真心低下頭認錯的樣子。意外的有萌點?』

  於是她終於明白,這傢伙就是個心、機、魔、人───
  話出口前在肚子裡轉的圈數比草食動物反芻還多,而且萌點很奇怪。


  看見學妹疑惑眼神才發現自己沈浸在回憶裡,林靜連忙咳兩聲轉移焦點。
  「你們找我應該不是為了八卦吧。有什麼事?」

  「學姐知道最近開放碩班生提前旁聽博班生的課程嗎?」碎花妹如此說。林靜點頭,一旁短褲妹續道:「兩位教授都有開魔法戰略學,我們想問詳細狀況。」

  這個啊。「考藍教授的課程就那樣嘛,有名的紙牌戰略塔。而學長的課程,因為他是枚阿宅,於是直接做成實境RPG,學期結束前破台就給你學分。最終關那隻不知是牛還是羊的巨大半獸人朝我衝過來時,我以為脖子會被牠扭斷呢。」

  結局她把對方的角切下來插進牠屁股,抓著牠去掄岩壁。
  之後機器停機維修三天,宋承軍特地來找她,語重心長的說『小靜,妳要有壓力的話,我們談談』。

  一切都很好啊,她無辜地想。

  「嗯,適應程度也需要顧慮,大概。如果不想當M,考藍老師會是好選擇;他雖然面無表情,但頗溫柔。學長那傢伙長得很帥沒錯,實際上是超沒耐性的S,這幾年重心又跨一半到醫療魔法領域……糟糕!」她突然大叫。「這邊是幾樓?」
  兩個學妹一起被她嚇到。「三、三樓。」
  「我、我們快走。」呵呵呵。「加速前進──」

  死定了,這叫得意忘形嗎?天底下就有這種大白痴在正主兒門前道人是非啊啊!!



★   ★   ★



  研究室內某人躺在沙發上,掛著不曉得是無奈還是算計的表情。
  「這女人,隔著一堵牆嚼舌根,是哪招。」誰是斗S阿宅?
  「她倒是提起一些令我懷念的過去。」硯考藍捧著冒熱氣的花草茶,在他身側坐下。
  「連老師你都這樣?」宋承軍嘆道:「那段黑歷史……饒了我吧。」

  「自討苦吃。」硯考藍用眼神示意『你很礙事』:「為何每天來我研究室?」明明專用休息室只在幾步路外。「學生要找你會直接敲我門,你覺得正常嗎?」
  「那邊暖氣壞啦。」燦笑。
  「我馬上打電話叫修繕組過去處理。」
  「別。」宋承軍起身壓住硯考藍作勢欲取話筒的手。「我還想跟著老師多學一點知識。」
  「……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當年這個人畢業時,自己絞盡腦汁想著身為指導教授要送什麼致詞給他,最後只擠出四個字,『後生可畏』。
  被輕易超越什麼的,從初相遇便已預見這種結局。並不意外,也沒有糾結的必要。


  兩人沈默對視,瀰漫無限尷尬。過不久宋承軍雙手一攤,投降。

  「好吧我自首,我只是來關照你的黑眼圈。」他摸上硯考藍眼底淡淡陰影,後者微僵,但終究仍是沒有閃避。「記得這幾天是你義肢定期檢測的日子?」
  「……嗯。」
  「新的型號使用起來感想如何?」
  「重量變輕很多,神經連結的疼痛也減緩不少……謝謝。」當初在技師口中聽到是宋承軍主導此款義肢改良的研究時,委實吃了一驚。

  「可還是會痛,不是嗎?」宋承軍皺眉:「──不用露出懷疑的目光詢問我怎麼知道的。當你像隻蟋蟀狂灌花草茶時,不是精神波動很大,就是義肢連結處又在痛,屢試不爽。」

  沒想到居然會被一杯飲料給出賣,硯考藍盯著茶几上褐色液體,有點懊惱。

  「來,這邊。」宋承軍拍拍自己的大腿。「老師的專用按摩靠墊,請。」
  「不要。」
  「之前做過那麼多次,有啥好害羞。」
  「我沒有害羞。」
  「是嗎?那我現在馬上去告訴小靜你不舒服。小靜會氣勢洶洶殺過來要你喝她老家送的、苦到讓人反胃的補品,一天三次、一次一鍋……」

  硯考藍自暴自棄地將左腳用力橫跨上宋承軍的雙膝,啪。

  「真高興我們能快速達成協議。」宋承軍再度燦笑。


  那人志得意滿的模樣囂張至極,於是硯考藍將視線挪開。但若閉上眼,被撫摸按壓的感覺又會放大,最後他選擇望向天花板,算起一塊塊污漬轉移注意力。

  「老師你曾經說,六年前我向你挑釁這件事,早在你計算之中?」宋承軍突然問。
  這是方才話題的延續?「嗯。」

  「那聰明如你,有算到我倆的關係會變成這樣嗎?」

  硯考藍停頓數秒,老實搖搖頭。「我沒想到你道歉後這麼黏人。愧疚還是習慣?」
  「哪種都好,不重要。」宋承軍按下硯考藍腿上某穴位,滿意地看見對方輕輕抖了下,他勾起嘴角。「我本來也認為老師很難懂,混熟後才知出乎意料的簡單。」

  「我哪裡個性簡單?」硯考藍被這句話激起些許不服氣。

  「譬如說,老師的面無表情代表三種意義。第一種,是你真的沒有感想或不感興趣。」
  「這不是廢話?」
  「唉呀,別急。第二種,你的不屑已經到達嗤之以鼻的地步,可你不願失禮,此時面無表情准沒錯。」
  「……第三種呢?」
  「第三種,是事情超出控制,你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能不暴露窘迫異常的處境,只好用面無表情來爭取思考時間──」

  宋承軍掌底猛地使勁,硯考藍控制不住『啊』一聲輕呼,急忙以手掩嘴。

  「──像現在。」

  「~~!!」硯考藍幾乎把牙根咬斷才忍下不知是想咆哮、還是一拳揮過去的衝動。
  深呼吸、冷靜。

  「時、間、到、了。」他斬釘截鐵地說。「回你的研究室去。」
  「哎,這麼快?」宋承軍看看一旁時鐘,十三點整。「老師的所謂『沈澱區域』不能有彈性一點嗎?」
  「不行。」硯考藍跳下沙發,把人往門外趕。「有事過十五點再來找。」


  『沈澱區域』其實是虛構的,但他當然不會和宋承軍挑明講。
  因為長期服用神經抑制藥物,影響到生理功能;偶爾會出現反應緩慢、四肢無力的症狀,而此病徵在下午一點半到三點之間最明顯。

  他不想讓別人看到毫無防備的樣子,所以這時段一律獨處。


  「老師,別推嘛。」宋承軍退到走廊,朝他眨眨眼。「有需要隨時打電話過來──」
  硯考藍的回答是當著對方的面將沈重大門狠狠摔上,震天嘎響。

  「這小子。」站立良久,他將額頭抵住門板,煩躁地吁出一口氣。
  「越來越難搞。簡直是世紀麻煩……」

  但這句話,不過是掩耳盜鈴。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更麻煩的,是一天比一天動搖的自己。




   日期:安格曆545年 11月23日
   時間:上午10時21分
   地點:炎皇綜合大學 魔法暨戰略研究學院專屬研究樓 三樓走廊


  「你站在這邊幹什麼?偷窺?」

  林靜遠遠瞧見熟悉背影在轉角處彷彿落地生根,基於好奇心態,她躡手躡腳地上前打了個突擊式招呼。本以為那人會表現出些許驚訝,不過──

  「八風吹不動呢。」
  「下面那句我記得是接『一屁打過江』,這似乎並非稱讚人的話。」宋承軍道。

  「我本來只是胡扯,沒想到你真的在偷窺。」林靜探頭往L字型走廊的另一方望去。「考藍老師有啥好看?還是你突然對人類紀錄片產生興趣?」
  「那女人是誰?」宋承軍淡淡地問。

  哪個女人?她忍住回答『背後靈』的衝動,探頭再確認一次。「……啊。」
  「妳知道?」
  「唔嗯。魔法彈在同時散射多發時,有什麼因素會影響子彈行進軌跡?」
  「填充靈能的種類以及共鳴程度、填充能量多寡、人為模擬元素還是七界自然元素、散射的角度跟顆數、射擊點與目標物中間的介質特性、槍管長度、還有射擊者的智商。」宋承軍難得看起來如此不耐煩:「別再玩交換遊戲,立刻給我答案。」


  「老師的相親對象。」

  「        什麼?」 宋承軍說。


哇,好明顯的空白。她心想。究竟怎麼回事?


  「你很認真,我不會拿這個開玩笑。」林靜思考片刻,十分乾脆地說道:「如果問我為何知道,是因為那人非常積極,積極到連身為小小助理的我都被她列入拉攏對象,要我在老師面前替她說好話。上一次我見到她並拒絕掉禮盒,是兩個月前的事。」

  語畢,她等著對方回應,卻只等到足以夾張名片的眉間縐紋和死水般的沈默。

  「學長,你這樣真的好恐怖。」她只好再接腔道:「有話直說,至少講清楚我能幫你。」
  「……沒事。」宋承軍回神,兩秒後恢復至平日職業用表情。「對不起。」

  「無妨。」她道:「但我可以提出質疑嗎?」
  「請說。」
  「為什麼不直接向本人求證?『老師,這位小姐是誰,介紹一下』,這不是你平時最常用的招數?」

  「這嘛,」宋承軍一愣,帶點自嘲意味地道:「男人的面子?」
  「君這麼喜歡面紙,何不轉行當批發。」林靜從背包裡掏出一袋五月花:「來,贊助。」

  「去妳的。」中二王子這次真心大笑出聲。「……喂,妳剛說會幫我忙。」
  「我說啦。」反悔的是渣。

  「那,把妳跟老師已經排好的行程抄一份給我,有臨時更動馬上通知。」

  頗具跟蹤狂氣勢的要求。這傢伙不甘屈就於中二,要升級成痴漢了?

  「我懶得問你拿來作啥,被抓包時不要扯上我就好。」
  「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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