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1日 星期六

下一次戀愛(下)




  游翰威現在的心情非常動搖。
  應該說,這一輩子沒有這麼慌亂過。

  昨天晚上的性愛激烈到讓他覺得自己搞不好會就這樣死掉。
  光在沙發上的親吻愛撫就讓他尖叫著射了兩次,之後被帶到床上所迎接的,是無止境的絕頂快感。

  那人侵略的動作很強勢,但是觸摸的指尖很溫柔;小心翼翼地,像是對待易碎珍寶般對待他,那是比過去所經歷的任何一次交纏都還要溫存的擁抱。

  那瞬間,他居然有被這個人深愛著的錯覺。

  不曉得因為高潮昏過去幾次,等他張開眼一看時鐘,發覺已經是早上八點。
  王強裸著躺在身邊,一隻手臂壓住他胸口,睡得很熟。
  肌膚相觸,那是冬日早晨令人眷戀的體溫。

  他顫抖著,輕手輕腳爬下床怕吵醒對方,而後撿起散落一地的髒污衣物胡亂穿上,奪門而出逃之夭夭。

  他劈腿了。
  回家的路上滿腦子只有這個念頭,伴隨而來的是強烈罪惡感。

  要怎麼跟男朋友解釋自己的一夜未歸?要怎麼遮掩全身那些歡愛過的痕跡?
  若這件事曝光,情人會用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
  他怕到不敢多想。

  回到家,拿出鑰匙偷偷摸摸打開門,踮起腳尖走過杯盤狼藉,一片雜亂的客廳。
  看來昨天晚上又是一群自己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在家裡開派對狂歡。
  拿著衣服經過臥室,在半開的門縫間看見男朋友睡倒在床上,連這麼遠的距離都可以聞得到酒氣沖天。

  他進了浴室。
  空氣裡沒有一點溫度。

  感覺體內的液體慢慢滑出股間沿著大腿滴在磁磚上,他蹲下用蓮蓬頭的水柱嘩啦啦地沖,看白濁被稀釋,隨著幾根染成紅色的長髮消失在排水孔之中。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可笑。

  ──根本什麼都不需要在意。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擁有過。



☆      ☆      ☆



  在那之後王強打了不下數十通電話給他,他一通都沒有接。
  他想讓自己冷靜。

  除了那些雜亂紛飛的思緒快要讓他的大腦癱瘓之外,已經許久未承受如此激烈性事的身體,也慢慢發出抗議。體溫很高、全身無力。
  是發燒吧,他想。

  抱病工作的結果,就是頻頻出錯,連一旁老闆看了都搖頭嘆息。
  「翰威啊,身體不舒服別硬撐,別人會以為我在虐待員工……幫到晚上八點用餐尖峰時期過後你就回家吧。」
  他思考一會,最後仍是熬不住疲憊,點點頭。


  回家時的心情,說實在話,是有些雀躍的。

  雖然他仍舊害怕被男友發現前幾天的荒唐行為,但是好難得能像這樣有面對面說話的機會,他還特地繞路去買了那個人愛吃的甜點。
  
  而迎接他這份心意的,是玄關處一雙刺眼的女性涼鞋。
  桌上擺著自己最喜歡的馬克杯,白色瓷底襯著粉色唇膏,格外醒目。
  他看著客廳沙發上原本糾纏的兩個人像觸電般快速分開,那女孩上半身全裸,下頭裙子被撩起至臀部,腳踝掛著一條底褲;
  還有,她有一頭酒紅的長髮。


  殺死人的沈默。

  兩個人整理完衣服,女孩子拎起包包往門口走,在經過身邊時用力撞了他肩膀一下。
  他往後一個踉蹌,卻沒轉頭看她,任憑大門在背後打開又重重關上。

  他只盯著那個男人。仔細,並且毫無遺漏。

  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了。那些愛過的、笑過的、甜蜜過諾言過的,都在那張臉上消失了。
  現在站在眼前的,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過會兒,那人打破僵局,有些尷尬地開口。
  「……你,居然讓她用我的馬克杯。」他反問:「那女生,是浴室裡長頭髮的主人嗎?」
  「原來你都知道嘛。居然還一直裝成被蒙在鼓裡的樣子。」

  不曉得是因為冬天夜晚太過寒冷,還是因為體內湧出的巨大憤怒;他抖起來,抖到完全無法控制。

  「……你會吻她嗎?像吻我一樣吻她?」
  「什麼?」
  「你抱她的方式呢?像過去抱我一樣?那是不是……是不是,在她拿不出錢時,你也會像打我一樣,對她拳腳相向?你……」

  話還沒說完,那人一巴掌揮過來,力道大到讓他跌坐在地,右額狠狠撞上牆壁。

  好痛。
  不管什麼地方,都好痛。

  低頭揪住胸口,覺得呼吸困難,覺得整個人被撕扯開來,支離破碎。
  他是真的以為,只要這個男人還愛他,不管什麼事情自己都可以忍耐。
  可是……
  「……你有我了。你都有我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抱她?」

  為什麼?……為什麼?
  茫然看著沿著頰邊流下,一滴一滴飛濺開來的紅色水珠,他這樣問。

  「──你是白痴嗎?」
  那個曾經承諾會一輩子愛他的男人,這樣回答。
  他抬頭。「……什麼?」

  「我早就不要你了。我沒說過?」
  對方蹲下與他對視,用嘲諷的表情、異常清晰的語調,一字一句地道:

  「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又是怎麼離開那個家的。
  只是當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距離家裡很遠、很遠的大街上。
  額頭撞到的地方隱隱作痛,摸起來黏黏膩膩,從櫥窗倒影一看,乾涸的血跡宛如潑墨一般大片大片掛在臉上。
  ──這種樣子,真的好難看。

  他慢慢靠著已經打烊的商店鐵門坐下來,把自己縮成一團,從遠處觀察街上那些手牽手逛街,洋溢著幸福的情侶。
  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彷彿那相連的手中握著巨大寶藏。
  ……好羨慕。

  這樣說起來,上一次看到那個男人露出笑容,是什麼時候?他想著。
  不記得了。
  最後一次兩人坐下來一起吃晚餐,是幾年前的事情?
  他也不記得了。

  越是想要記起那些快樂回憶,就越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到最後赫然發現,他只記得工作的班表、永遠沒有燈火的公寓窗戶、還有冷冰冰,毫無一絲溫度的早晨。

  原來他過去五六年來的日子,統統加起來也不過是一片空白。
  「……愚蠢。」他喃喃自語。「……可悲。」

  那明明是早就已經知道的事情。
  知道那個人只是想要錢、知道那個人有外遇、知道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快樂、知道這段感情總有一天會結束……

  他把臉埋進膝蓋裡。


  然後下一秒手機響起。

  刺耳鈴聲讓陷入沈思中的他大吃一驚,連忙從褲袋裡掏出手機,螢幕上頭顯示的是沒看過的號碼。遲疑良久,見對方完全沒有要放棄的意思,他只好按下通話鍵。

  「……喂?」
  「接了耶。你看我就說換新的SIM卡有用。」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說:「不過怎麼聽起來很近的感覺……嗯?為什麼我在手機裡聽到我自己的聲音?」

  ……  …………

  他僵硬抬頭,發現王強和以前大學社團的學弟驚訝地拿著手機,眼珠都快瞪出來似的站在距離不過數公尺的正前方。

  三人隔著一排機車,視線激烈交會。
  對方的表情非常精彩,但他想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不是吧?!
  他一下子跳起來。

  「──不要跑!這次再讓你跑掉我名字倒過來寫!」
  王強發出比討債公司更具威力的怒吼,完全不顧前頭的屏障一路撞過去;結果一台倒、兩台倒,大家相親相愛一起倒,喀啦啦啦,全部成了多米諾骨牌。

  「The King of Cockroaches,你在幹什麼!」學弟尖叫。「爛攤子給誰收啊你!!」
  「當然是給你!老子現在還是王強!」


  顧不得後頭情況多混亂,他只能拚命向前跑。

  頭很暈、傷口很痛,昏昏沈沈的他已經沒有能夠活動自如的體力,再加上腿硬生生比別人短一點,於是在即將轉入小巷子的剎那,被後頭追趕的傢伙成功攔截。
  那是個強力的擁抱,附在上頭的情感重量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緊貼的體溫太炙熱,讓他沈溺其中忘記了掙扎。

  兩個人,同時在夜色中安靜下來。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抱歉。」因為自己還沒想清楚,再見時要用怎樣的表情打招呼。

  「我不會問你那個傷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很生氣。」王強悶悶地道:「這是最後一次的容忍。再有下次,你叫那個人皮繃緊一點……為什麼笑?」

  他的確笑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

  「不會再有下次。」他輕聲道:
  「我,我們剛剛分手,他甩了我。其實……我應該感謝他,感謝他放我自由。」


  搞不好,自己苦苦支撐這麼多年,只是因為不甘心。

  明知道這個人不好、不適合,卻不甘心讓過去的那些愛情化為泡沫,於是只好加倍付出試圖挽救,一再重演,一再重演……
  直到某天偶然回頭看,突然發現能給的,全部給完了;不能給的,也沒什麼價值了,從頭到腳只剩下血淋淋的傷痕、和宛如烙印一般的傷心。
  而除了用笑來面對這一切之外,他不知道還能作什麼。
  因為他真的覺得自己,很可笑。


  王強看著他。
  「……傷口痛嗎?」
  「……痛。」
  「心裡痛嗎?」
  「更痛。」

  「那,」粗糙指腹滑過臉頰。「就不要在快哭出來的時候,還勉強自己笑。」
  「……那個人不喜歡我哭。他說,很煩人,看了就倒盡胃口。」
  「可是我不是那個人。」王強說:「所以你可以在我面前哭,像現在這樣。」

  他微愣,伸手一摸,臉上不知何時爬滿冰冰涼涼的水珠。
  真的是眼淚……嚐起來鹹鹹的,帶點血的鐵鏽味。

  「好奇怪喔……」哈哈。「我,我以為我哭不出來的說。怎麼會這樣?」
  他用手去抹,可是越抹,眼淚掉得越凶,最後視線一片模糊,連氣都喘不過來。

  原來在難過時,流眼淚是這麼自然的事情,而他過去從來不知道。

  他抬起頭。
  「吶,王強……我告訴你。即使我把自己弄到這麼不堪,這麼可笑……我,我還是想談下一次戀愛。」
  「嗯。」
  「如果再有下一次戀愛……」如果還有下一段感情,「我,我一定會找個他愛我像我愛他一樣多的人。」
  「他不會打我、他會替我等門……他會跟我一起吃晚飯……嗚……他心裡、只有我一個……他會跟我說、你很好……你很好,你什麼都、不用改變……」

  「我懂,我都懂。統統哭出來吧,都哭出來吧……」


  他抓緊眼前這個人,聲嘶力竭的大哭,像要把感情都從胸口狠狠挖空的哭。
  讓那些腐爛的化膿的髒東西都隨著眼淚沖走,等待傷痕痊癒,然後──

  回復到那個最純粹的自己。




  (那之後)

  「所以說,你跟他連床都上了,卻還沒對人家說『我喜歡你』?」
  「──我忘了!!」

  殺──他看著面前這隻蟑螂王,想著如果一掌下去打到扁不知該有多爽。

  「你等著。我一定會去跟學長說,你很花、你是下半身人渣、你是種馬、你是直角頭,叫他不要相信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最後那個直角頭是啥?」

  也罷。「來。這裡有個壞消息、有個好消息,你要先聽那一個?」
  「……你給我按照順序講。」

  「好吧。」居然變聰明了,不好玩,他嘆。「壞消息是,學長被那個廢渣從公寓裡趕出來了。好消息是,他看得蠻開的,正想找房子。」

  「你的意思是……」

  「昨天學長跟我約中午陪他去到處看看,所以人現在應該在校門口。其實我們那個拿來當儲藏室的空房間整理起來還算大,剛好可以給他住,順便攤點房租。」

  王強『霍』的一聲站起。「大恩不言謝!」
  「……好說。」施主,成敗端看您自身造化。


  看著那個冒失鬼為了愛慌慌張張的衝出教室,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其實人啊,是很堅強的,他一直這麼想。
  不管被上一段感情傷得多深,還是會勇敢站起來去迎接下一次戀愛;

  並且,努力把下一次戀愛,變成最後一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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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不對!」過幾秒後突然從教室裡發出慘叫。
  「這樣以後在家不就要白天牽可魯晚上帶耳塞?!?!?!」

  媽啊,他不要這種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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