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3日 星期一

我與我親愛的老虎。




  某日,朋友送我一顆小小的虎眼石。

  據說那是相對較為稀少的藍虎眼,在光線底下呈現環狀的墨綠色澤,一絲一絲纏繞迴旋。
  我好奇地將它翻來覆去,細細觀察。

  它有著美麗的鐵灰色大眼睛,又圓又亮。即使現在室溫上看34、35度,石頭本身依舊清透冰涼,隱約覆著一層水氣。

  我問朋友:「它是男是女?」
  「女孩。」友人回答。「把她給妳,是希望替妳帶來好運。試著去和她溝通。注意──虎眼這種守護石,不要隨便讓主人、也就是妳以外的人碰觸。老虎們會發怒。」

  「明白了。」我十分慎重地道。


  回家後,我將虎眼擺在書桌上,默默與她的大眼對望。

  溝通,要怎麼做?
  不是我自誇,大多數時候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瓜;聽不到、看不到、觸碰不到。

  思量許久,我抓起橡皮擦跟小刀,努力喚醒從國中工藝課之後就遺失的雕刻手感。
  嗯,再來點橘色指甲油。看起來不錯。

  施工結束,我把東西放進替她準備好的窩,拍了張照片傳給我朋友。一會兒他回訊:
  『虎眼旁邊那兩陀無以名狀的條狀物是什麼?過期的香腸?』

  「香……」我頓時語塞。「筊杯好嗎,筊杯!!」
  『見鬼,誰看得出來。去書店買兩個木頭的回來用。』

  「不能用一元的正反面嗎?」我問。
  『可以,不過不理想。他們雖然喜歡拿古老的錢幣當床舖,但不喜歡錢筊。』

  「是喔。虎眼似乎有很多特殊癖好?」
  『的確不少。』友人開始條列式講解:『譬如說,他們最愛吃雞。之前一整團的虎眼拿了我兩千元離家出走,回來還有發票收據哩,全是炸雞跟烤雞。』

  ……這已經完全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圍。

  「那你幫我問她,我可不可以叫她小虎。」我把話筒靠近安安靜靜躺在窩裡的綠色石頭,一分鐘後再擺回耳邊。
  『她說可以。』友人道。
  「那她有沒有對我的筊杯表示感想?」我興致盎然的說。

  沈默倒數,三、二、一。接著對方吐出一口大氣。『妳確定妳想聽?』
  「不,算了。」

  好啦好啦,對不起,可以吧?



          ★          ★          ★



  雖然我對小虎傾注滿滿的愛,拚命想當個好主人;但真沒想到才第一次帶她出門逛街,我就不小心把她給碰裂一條好長的口子,怵目驚心。

  我哭喪著臉、自責而滿懷怨氣的打電話向朋友懺悔,友人沈思後回道:『別想太多,搞不好不是妳撞的。』
  「……我不懂。不然是誰?」
  『有可能是妳去的地方不乾淨,她跟髒東西打架後留了傷。』

  「那怎麼辦?」
  『沒怎麼辦。』友人訝異道:『難不成妳會因為她身上有疤就不愛她?』
  「當然不會。」我悶悶的回答:「只是如果小虎因我而受傷,我會一輩子愧疚。」

  對方顯然被這答案給困住。『……沒這麼嚴重。』他過會兒續道:『我保證那道裂口對她不會有任何影響,但對妳……我不敢說。』
  「是嗎?」
  『嗯,電話裡講不清楚。加上妳那邊有問題需要處理,得花時間準備,改天再談。』

  何事如此神秘?
  我按下通話停止鍵,突然覺得有種無力的挫敗感。

  唉,如果能聽見小虎的聲音就好。



  半個月後,友人約我見面。
  他拿出兩個紅色布包,一左一右。「選一個。」
  「右邊。」短暫停頓後我說。

  他把右邊布包塞進我手裡。「這妳的。」然後把左邊布包做個特別記號,再塞進我手裡。
  「這替我轉交給妳姊,很像,別弄錯。」

  我打開布包,裡頭是兩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閃閃發亮的混色虎眼。
  「天啊,好巨大喔。」我驚嘆。體積是小虎的兩倍耶。

  「妳的那顆是男生,妳姊那顆是女孩子。這是金砂混藍砂的品種,兩隻老虎出自同一個礦區,兄妹。」友人解說道:「通常越金的虎眼越兇,所以現在這隻比妳家小虎兇上十倍有餘,千萬不要犯禁忌。」

  我猛然想起『不可以讓主人之外的人摸』那句話。
  「瞭解。」但是……「為什麼要再送我一顆虎眼?小虎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她無預警出現在我家,劈頭一陣咆哮『你給我自己滾過來處理這件事!!不然就多派幾個人!!』,於是我只好去找這兩顆虎眼,給她當幫手。」

  處理……事??什麼事??
  ……跑到你家??隔著三個縣市遠的你家??


  大概是見我漫天問號的痴呆樣太明顯,朋友嘆出一口氣。

  「好吧,我從頭講起。之前不是說,小虎身上的傷痕,可能會影響到妳?那條縫對於妳的學業跟工作運有幫助,但對人際關係非常不利,必須用另外一顆虎眼來彌補。」
  「嗯。」

  「第二,這才是重點。妳家有一大堆異世界居民,整天飄來飄去飄來飄去,不僅小虎看著不爽,也影響家人健康狀況。小虎想趕,可是有些太重量級趕不走,數目又多,她分身乏術怒到爆炸,就夜奔而來對我發飆了。」

  咦。
  「咦!!!!」
  我這個麻瓜完全沒感覺,真的假的?居然讓小虎累到去找他搬救兵。

  「那時凌晨三點,有夠驚悚。」朋友眼神飄渺地回想。「突然看到妳站在床邊就算了──我沒跟妳說過?小虎人形很像妳。只是沒留那頭長髮,她嫌累贅,而且她臉上有疤。最恐怖的是眼睛。沒有眼白,像蒼蠅的複眼一樣全都是瞳孔,在黑暗中透出琥珀色的光……」

  我想像那畫面,不禁也抖了下。

  「結果我嚇到跳起來,還沒摸到防身武器,她一掌就呼過來啦。長達三小時的說教兼溝通之後,我終於明白發生什麼事。」


  簡單來說,是妳那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生活惹的禍。
  朋友輕描淡寫地道。

  「你們沒有在家中設牌位的習慣對吧?加上那房子先前空置很久,變成了異世界居民的通道。但人類搬進去以後,他們還是繼續行走……

  「其實他們沒有惡意。妳根本白天睡晚上醒,他們便認為妳是同類,是那個世界的人。所以大半夜看到整條街只有妳房間的燈亮著,就會進來坐一下,白天看到妳在睡覺,就會幫妳蓋被子。」

  聽起來好像我媽媽才會做的事。

  「因為這樣,導致房間裡隨時隨地,嗯,『靈口密度超標』?於是小虎大崩潰。」

  我默默地將包包裡的小虎掏出來,對她行一個幾近五體投地的賠罪禮。


  「不過,虎眼個性真的超像主人。」朋友無奈一笑。「人家明明比較早來,照理說應該用溝通的方式,結果她那火爆脾氣,居然直接把對方驅離。但路過的居民們也有那種上古大族的神眷,譬如伏羲族啦……」

  我聞言,差點把嘴裡的茶噴到他家的沙發椅上。
  「伏……」伏羲啊啊?「我有沒有聽錯?!」

  「是伏羲族沒錯。人身蛇尾,非常美麗的小姐。不止伏羲,裡頭神族有好幾個,所以小虎趕不走。僵持不下到最後,她只好來找我討救兵。」朋友說。

  「呃。」罪惡感不是一般的重。我哈哈乾笑:「那、那我該做些什麼?」
  朋友指指我手上兩顆虎眼。「把他們帶回去,然後開始調作息。」
  「我知道了。」


  話題暫時告一段落,我突然有些感慨。
  「……如果能聽見虎眼想要對我說的話,應該會方便很多吧。」
  朋友停頓一秒,問道:「你想直接和他們溝通嗎?」
  總覺得話中有話。「就算真有方法可以做到,代表我之後也能看到其它不該看的東西?」

  「是的,我沒辦法限定對象。」他說。

  那還是不要比較好。「看不見是幸福的。」我真心這麼認為。
  朋友心有戚戚焉的猛點頭。


  看看時間也差不多,正欲打道回府時,我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記問。
  「對了,我可以叫新虎眼『小藍』嗎?」
「雖然我自認已經非常瞭解妳的命名系統邏輯,但為什麼不是『小金』?」
  「唉呦,開心嘛。」

  我朋友挑眉,斜來一個衛生眼。「……妳家那隻說,隨便妳。」



          ★          ★          ★



  回家後我做了一個新窩,讓小藍跟小虎睡在一起,
  而小藍的妹妹(我姊取名為小蜜)則住在我姊的包包裡,每天陪她上下班。

  兩個麻瓜仍然維持神經大條原則,一個月轉瞬即過。


  某日,我朋友再度打電話來。
  『已近尾聲。』他說:『三隻老虎和對方溝通的結果是兩邊各退一步,希望居民們走房外通道,不要進房間,而老虎們也不會再干擾居民的行進路線。』

  「這樣喔。」
  『嗯,所以晚上十二點半過後,沒事盡量別出房門。妳會一頭撞進馬路中央。』

  我一笑。朋友續道:『不只是老虎,美麗的伏羲族小姐也找我談判過幾次。』
  「咦!」我大驚。「你沒事嗎?」

  『沒事,與其說談判,不如說那位小姐大多數時間都花在碎碎唸上頭。』
  「碎唸什麼?」
  『呃。例如妳睡相不太好啦、為啥起床不疊棉被啦、房間很亂不整理啦、飯不好好吃淨吃些零食啦……之類的。』

  我環顧四周,覺得慚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流。
  「我會注意的。」那個……「下次見到伏羲族小姐,代我跟我媽媽感謝她的關心。」


  掛電話後赫然想起,三隻老虎來這麼久居然連個歡迎會都沒辦,實在說不過去。
  我和老姊討論後,決定一起出門買食物。

  「除了拿波里的炸雞之外,他們都吃些什麼?」我姊好奇問道。
  「唔,據說是近似人血的液體?譬如蕃茄或石榴。」我回答。「青菜水果類我沒實際餵過,但先前我問過小虎,她很愛統一布丁。」
  「蕃茄或石榴……水果店太遠了很難辦,買果汁應該還行。」我姊沈思道。


  於是兩人來到便利商店。
  不知為何,架上怎麼找都找不到蕃茄汁,石榴汁當然更不用提(鬼畜眼鏡?),我有些發愁地看著那堆保特瓶和鋁箔包飲品,和我姊說:「買波蜜果菜汁吧。」
  「妳確定?」
  「反正他們不喝,我們自己喝掉。」
  「就算他們愛喝,最後我們還是會喝掉。」不然要拿來幹嘛?

  ──也是。

  回家後我媽媽擺著疑惑的表情出來迎接。「買點小東西而已,為什麼耗這麼久?」
  「因為找不到蕃茄。」
  「蕃茄?」我媽揚起眉。「冰箱裡面有啊,我早上才買的。」
  「……」「…………」


  總之呢,空間有限(?),慾望無窮(??),
  為了不讓東西在室溫放到壞掉,我們決定先用筊杯詢問一下三隻老虎各自的喜好。

  炸雞瞬間N個聖杯過關,布丁也是,甚至比菲多這種高度含糖飲料依舊沒有問題,但進行到蕃茄的時候,個體間出現了微妙的差異。

  「小虎跟小藍很乾脆的說要吃。」一個人兩個聖杯,毫不拖泥帶水。
  「呃,小蜜不吃。」我姊看著同樣毫不拖泥帶水的怒杯。「這是第四個怒杯囉。」

  連四個怒杯,大概是1/4*1/4*1/4*1/4=1/256的機率。
  「看來她真的很討厭蕃茄。」我嘆道。

  當然,對於食物的負面評價,也有有志一同時。

  「三隻都不喝波蜜果菜汁耶。明明比菲多就喝,為什麼不喝果菜汁呢?」
  「妳還記得波蜜果菜汁的廣告嗎?」

  我姊這樣一提,倒是喚起我久遠的記憶。

  「喔喔,妳說『老獅,你甘有呷青菜』那個廣告?」
  「對啊,接著後面兔女郎就唱『他要是能吃菜,早就吃青菜……』,妳看,獅子不吃青菜,那老虎不喝波蜜果菜汁,也很正常嘛,大家都是貓科動物。」

  「……是這樣嗎?」



          ★          ★          ★



  很快的,三隻老虎來到我家,也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
  我偶爾會帶他們出門遊玩,但由於前車之鑑,通常是八層化妝棉外加布包伺候;最後再塞進塑膠盒裡頭,密密實實不留任何空隙。

  在跟友人通電話時,他偶然提起這件事。

  『聽說妳帶虎眼出門時,都把他們捆成肉粽?』友人問。『他們跑來向我抱怨。大半夜的用腳掌肉球攻擊,雖然很可愛,但被踹到臉也是會痛的。』

  「是包了不少層沒錯……」我心虛地笑。「真要我說,比較像箱壽司?」

  『唉,妳也想想,他們可是老虎,有毛的好嗎?三十度的大熱天,裹妳八陀棉被、套個布袋再塞妳進紙箱,這種出門法妳覺得如何?』

  光聽就可怕。「好啦,我會反省。」我毅然決然的說:「他們對我還有啥不滿,你一次告訴我吧。」

  『小虎沒有,小蜜非常悲憤地在我床邊大哭。說妳姊面對異性,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想替她找個男朋友都沒辦法。』

  我轟然大笑。『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這形容詞也太經典了。

  『至於小藍嘛……這應該不算抱怨?他習慣叫妳,呃,那婆娘。』
  「……」
  『別生氣,我想他應該沒惡意。』

  「我當作沒聽見。」我嘆口氣。「還有呢?」

  『沒有了。倒是妳,有什麼想問我的?有時候,妳的疑惑並不一定是自發性,反而有可能是他們想要讓妳知道的事情。」

  好玄的講法。我偏頭思考:「剛剛你說他們是有毛的?而且愛用腳掌打你?」
  『嗯。』
  「他們平日以動物型態出現,就像一般老虎一樣?」

  電話那頭停頓數秒。而後友人咳咳兩聲,道:
  『在形容神靈精怪的外貌時,無論對方真實長相如何,每個人皆要求我使用下列形容詞:美型、優雅、男俊逸女天仙。瞭解?』
  「瞭解。」

  『好。三顆虎眼的動物型態都不是老虎,比較像貓。小虎最難解釋……妳看過冰原歷險記嗎?裡頭不是有一隻劍齒虎?把那隻劍齒虎拔掉牙齒,在腳掌以上全部代換成長到不可思議的毛,小虎就長那樣。』

  「……呃,那不是有著四隻腳的毛球團嗎?」根本不需要抓劍齒虎來救援啊。
  『優雅。』友人提醒我。
  「喔,好,優雅的毛團。」我連忙說。

  『小蜜是隻三花貓,完全不用多做解釋──更正,美型的三花貓。』
  我笑出來。

  『小藍體型大,顏色像俄羅斯藍貓,只是毛比較長、眼珠是深紅色、尾巴和兔子一樣呈現球狀。這樣妳有辦法想像嗎?』
  「俊逸的大型俄羅斯藍貓,對吧。」我附註道。「要想像也不是不行,但我依然想自己親眼看看他們的長相。」


  那頭再度停頓數秒。
  『嗯……豆皮壽司大作戰,如何?』
  「那是啥?」

  『妳去跟他們說,如果晚上有辦法入夢讓妳看看,明天妳就買豆皮壽司給他們吃,不來就不給吃。可是答應了要真的做到喔,不然他們會恨妳。』

  沒問題。「不過為啥是豆皮壽司?」又不是狐狸。
  『妳不知道?小動物都喜歡吃豆皮壽司。』


  掛上電話,我按照友人的吩咐,十分認真地對著虎眼們耳提面命一番,然後將電燈熄滅,爬上床鋪,努力培養作夢的情緒與氛圍。

  我親愛的老虎們,以後也請多多指教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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