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江南‧小野花Ⅰ 傳說始動(13)
那之後,我陷入昏迷,高燒不退。
朦朧中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動一根手指都難,意識時而輕盈漂浮時而沈重如鉛。
周遭似烈火燒烤,悶熱不堪,可下一秒又如置冰窖,痛苦難當。
夢境中,一直都存在一雙有力手掌。
每當我忍受不住折磨而往深處墜去,它便拉住我的手,將我帶向光明處。
偶爾微睜眼睛時,總出現一張極漂亮面容映入眼簾,再不就是滿臉鬍渣的流浪漢。
是誰?
雖這麼想,卻又馬上被交替包圍著的橘紅火焰與金澄光芒送入了更深沈睡眠。
那橘色火焰,似乎曾在哪兒見過。好溫暖……有種安定人心的效果呢。
但在模糊意識中我仍覺得,大多時候皆握緊我的那雙手,最令人依賴。
──眼皮千斤重,睜不開,但有人在我身旁交談。
「小南都昏了這許多天,為何還不見他恢復意識?」
啊,這我認得,靳書衣。
一個粗聲粗氣,說話大嗓門的男聲接話道:「拜託,老兄!這話你問不下數十次,情況如何自己最清楚吧?不是京城三大名醫嗎?」
「@#$*&……」靳書衣小聲咕噥,估計沒人聽到他說些什麼。
「你伙伴傷勢雖重,但都是些皮肉傷,調養一陣就沒事,真正棘手是那顆被他吞進一小口的內丹。他腦袋裡裝啥啊?那可是千年狐妖哪!雖說弄成這樣那女狐也不大聰明……」
「世傑,別說風涼話。」平板男中音小聲道。
「好好,遵命。內丹力量太強大,他又只是個未經修練的普通人,撿回一條命實屬萬幸。我倆已經在這耗真元替他疏通經脈累得要死要活,你這無用傢伙,喳呼個叼?」
「難道我自個兒願意?」靳書衣聲音聽來頗惱怒:「要不是我本身武功路數不像你和定瑩一般性屬純陽,剋不住那畜生內丹,此刻怎可能眼巴巴地放小南痛苦,在這乾著急?」
「既然知道沒用就哪邊涼快哪邊……唉呀!」
砰一聲,好像有人頭部被鈍器打中。
「……教你別提風涼話。」平板男中音一派正經道:「關心則亂,更何況這是我們欠靳兄的,就少說兩句,成不成?」
一片沈寂,看來男中音說話起了效用。
不過就安靜個那麼一陣,當靳書衣聲音再度響起時,男中音似乎也有些失去耐性。
「靳兄,快!請去樓下叫小二燒滾水,馬上!」
「咦?」靳書衣愣住:「為何突然……?哪兒要用到滾水?」
「對啊定瑩,哪兒要用著……我閉嘴。」
大概是對方一臉十萬火急,不久便傳來『碰碰碰』下樓板聲,男中音還在後頭補道「一定要你親自拿上來啊──」。
過一會兒,『碰碰碰』人又復還。
「滾水來了。」靳書衣道:「哪兒要用?」
「喔,放茶几上就好。」男中音拖長音調道:「世傑,我有些累,可否同你換手?靳兄,泡杯茶休息一下吧,省點力氣。」
「定瑩,你說笑功力增厚不少。」靳書衣的哭喪調,陪襯著豪邁狂笑聲。
原來,靳書衣那傢伙也有被人耍的時候。
我微笑著沈入夢鄉中,這一次很安穩,再也感受不到痛苦。
※ ※ ※
那之後似乎過了許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間。
如同結束任何一場睡眠般,我緩緩張開眼睛。
耳邊聽見燭火『劈啪』聲,微弱光線在房內閃動。有些不適應地瞇起眼,瞧見身旁床沿處坐著一名男子,正望向遠處沈思。
我想伸手觸碰,卻發現兩人十指交扣。
──夢裡那雙有力大掌就是他吧?總是握得如此緊,給予我支持。
也許是細微牽扯引起他注意,靳書衣回頭,視線正巧對上我。
「小南!」他欣喜道:「你醒了?感覺如何?」
我順著他力道坐起,身體僵硬疼痛,想是因為臥床太久。
摸摸原本受傷甚重部位,卻意料外地舒緩,不禁暗歎起這個世界的醫術何等神奇。
「我睡了多久?」
「大約五日。」靳書衣低聲道:「一開始昏迷不醒,真把我給嚇掉魂。」
難怪我覺得這麼餓。
他捧來一杯溫水讓我潤潤喉,喝完後腹中壓力減輕不少,但……
「我想洗澡。」我皺著眉道。
靳書衣聞言垮了臉。
「唉,小南你才剛醒來,大半夜的,那兒弄熱水去?」他苦笑:「況且現在張羅起來,吵醒他們不太好。」
聽見『他們』兩字,我纔發現通舖上還睡了兩個人,瞧著莫名眼熟,轉念一想原來就是昏迷中出現的面孔。
流浪漢倒無所謂(反正不過如此),但宛若天仙的美人可真把我嚇著。
橘紅長髮散落一氣,頭旁伸出兩只毛茸茸長耳;這還不打緊,狀似尾巴的皮草幾乎佔據整張通舖,活脫脫是條天然棉被。
「……狐、狐、狐、狐狸……」我連說話都結巴:「……女生?」
「不,男的,而且他不是妖,他是人。」靳書衣笑道:「他倆為了壓制那顆內丹,幾天不眠不休輪流用純陽真氣打通你筋脈,現下十足累癱,就讓他們好好睡一覺,我站哨。」
我望向他,在昏暗燭光下不意外地看見滿臉憔悴與眼中血絲。
其實你也很累,不是嗎?
兩人對視默然,他牽起我雙手撫著上頭繃帶,過會兒開口,有些沙啞:「傷口還痛嗎?」
「一點點。」比我想像中好上太多。
「居然如此傷你。」他低聲道,陰影裡看不清表情。「我離開後,發生何事?」
我一窒,當晚那冰冷的恐懼感再度湧上心頭。
強忍著逃避衝動逼自己回想所有殘忍畫面,到後來話語已幾近破碎。
我無法把刻在腦海裡的傷痕像說故事一般平心靜氣敘述。
「……那個婢女就是妖怪,她一伸手……永寧死了。」
就這樣死了,在我面前,死不瞑目。
到現在才發現所有陰謀其實都有跡可尋,
那婢女從一開始就針對我倆、靳書衣感受到妖氣那晚她也在永寧房裡。
但現在再提,又有何用?
沒法改變了,沒法後悔了;連說『早知道』都令人感到如此諷刺。
靳書衣伸手,將我摟進他懷中。
很緊,有那麼一瞬間我呼吸困難。
「……抱歉。無論什麼理由,我應該堅持留在你身邊的。」
別說了,求你。
「雖然緊急通知他倆,但初入山道便遇上埋伏……還是幾隻挺硬角色。好不容易全部解決,與他們會合後趕回……來不及,一切都已來不及。」他苦笑:「對不住,小南。如果我能力強點,你不會受傷,永寧也不會……死。」
「不要跟我道歉。」我靠在他胸前悶悶地道。
「嗯?」他沒聽清楚。
「我說,」無形物體哽在喉頭,我只能壓抑地,無力地低喊:「不要跟我道歉!」
「不要跟我道歉啊,你做錯什麼?是我要你離開、是我自作聰明!這些傷根本不值得同情,自找的!可是……」
可是永寧死了!府裡所有人死了!
因為一個錯誤的決定,所以這麼多條生命都走了!只有我活下來……
「小南……」靳書衣震驚而哀傷地望向我:「我……抱歉。」
「不要道歉!」
「……對不住。」
你道歉那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是啊,全怪你我樂得輕鬆,但是誰都知道不是那樣的!
閉上眼彷彿那些人死去模樣就在面前,我伸出手,卻隔空而過。
這個擔子太重,重到我已無法負荷;不要讓我最後維持起來的一點防衛再度崩塌,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如此醜惡。
──拜託你,不要對我這麼溫柔。
最後我只能抱住他,幾乎是絕望而貪婪地汲取那唯一感受到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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