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不平安的平安夜




  十二月二十四號,鍾遙一感冒了。

  正確來說是持續感冒好幾天,而後在寒流中猛爆,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狀態。
  平時越健康的人,一旦病起來越徹底。

  我有些擔心地看著水銀刻度已經突破四十的溫度計,順手拿起冰枕包上毛巾。
  「遙一,你醒著嗎?醒著就起床吃個藥。」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渙散完全無法聚焦。我伸手扶他起來,觸手可及一片滾燙,體溫高到不像話;鼻翼上布滿細微水珠,後背已然汗濕重衫。
  默默地將藥跟吸管遞到他嘴邊,遙一艱難吞下,靠在我肩頭的身軀微微顫動。

  「你很冷嗎?」略一遲疑我問他。
  「……冷。」幾乎聽不見聲音。
  再這樣下去情況大不妙,但我不敢送他去醫院。

  「你要不要用顆退燒塞劑?」不知道為什麼,在提出這問題時我居然還有心情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他掙扎起來。
  「不要……」賭氣小孩式回答。「我睡一下,醒來就會好……」
  「好啦好啦,我不強迫你,別緊張。」我讓他躺好,順手撥撥他瀏海:「有什麼想要的?我去幫你準備。」

  他閉上眼,喃喃道:「我的聖誕節大餐長腳在奔跑……」
  啥?「遙一你想吃東西?」
  「不是……」
  尾音越來越低,我湊近一看,睡著了。

  觀察良久確定遙一已沈浸夢鄉,我小心翼翼地將周圍易燃物品全部移走打開電暖爐,替他把棉被蓋實,而後輕輕親吻他額頭。
  遙一,你再忍耐一會。

  衝啊,歐聖竹,Fight~~Oh!
  在心底喊著有些蠢的口號,硬著頭皮我走到窗戶邊,看著一團又一團貌似人臉的霧氣貼死整面玻璃,嘆氣。
  「那個……可不可以、停止偷窺這種舉動?」好像被電風扇最強風速吹偏的發抖聲音。
  「我、我們,去下面的巷子、談一談,好嗎……」



  拖著不聽使喚的雙腳,我慢慢走到距離一條街外的巷子內。
  其實呢,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昏倒了。

  照顧遙一這幾天一直都沒睡好,本就處在有些迷離的精神狀態下,但這並不是我身體欠安的主因。
  吸口氣,抬起眼。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會突然蹦出這麼多的飄啊!
  五顏六色的霧糾結一塊,幾乎張狂地層層疊疊組成一面高牆;感覺刺骨寒意襲來,我全身毛髮一併豎起。這麼驚人數量的鬼魂環繞在遙一那小房間周圍,他當然覺得冷。

  「那個……」用盡全力勉強擠出一點聲音,整面霧卻彷彿想要看清我面容似地下降好幾十公分直壓過來,我一驚,差點軟倒。
  不,不能示弱!我還有要保護的人……
  「你,你們這樣,我搞不懂。」根本不曉得你們想要幹嘛。「……可以請個能溝通的領導人出來嗎?」

  霧氣不斷變換方位,似乎是在討論。
  好一會兒。

  「你想要跟我們溝通?」
  尖細聲音從背後傳來,我猛然回頭,看到一個半透明的男人插腰斜眼盯著我瞧。要形容長相有些困難,因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是令人覺得輕佻而滿帶不屑。

  簡言之,那散發出的氛圍,叫做鄙視。

  「……是。想請問有什麼理由,讓各位好兄弟統統擠在我家窗戶上?」我說。

  男人沒回答,只緩緩走近我。
  他的臉開始蠕動,從嘴角不斷往上下兩方裂開露出尖牙,很快地整張面孔只剩血盆大口。他將牙齒擱在我頭頂,唾液團團滴落髮梢。
  我什麼反應都沒有,握緊拳,忍住後退衝動站在原地。

  「你不怕我吃了你?」他道。
  「……怕。」我抖著回答:「可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今天不把你們趕走,遙一的病根本不可能會有起色。

  「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嘛。」男人把牙齒收回,一揮手:「好吧,就跟你說也無妨。大家都是來看熱鬧的。」
  看熱鬧?「有什麼熱鬧好看?」

  他嘖嘖驚呼起來:「你不知道?鍾先生出了名的惹鬼厭,誰在街上不小心遇上他,誰就倒楣。好不容易因為重病讓力量減弱,大家有這機會可以整死他,自然是前仆後繼囉。」

  我一皺眉。果然……最糟糕的預感成真。

  「請你們停止這種行為。」我道:「我想遙一是無心的。」
  「如果我說不呢?」男人從我旁邊掠過,舉步欲往巷外走去;我搶在他前面,先一步張開雙手堵住出口。
  「我不會讓你過去。」我咬牙道:「如果真到逼不得已,我會阻止你。」

  遙一現在狀況十分糟,如果放任病情惡化搞不好會轉成肺炎。

  「阻止我?」這句話似乎令面前人心情大好:「你要怎麼阻止我?」
  後面霧牆像是配合他的恐嚇又朝我猙獰逼近幾分,但我心一橫,視若無睹。
  「很、很多方法。」反正最多變得跟你們一樣。「總之,我不會讓你們去騷擾遙一。」

  男人一抬眉,終於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 「你這傢伙,要吃也不夠一口,要打一拳就飛走……也罷,為了向你那愚蠢的勇氣致敬,我們文明點。」

  我看著他清脆彈指,兩人中間出現一座棋盤,他黑我紅,上頭明明白白楚河漢界。
  ──象棋?
  「你贏我一盤,我就放過那傢伙。」他道。

  我盯著那枚在黑暗中血腥到依舊刺目的『帥』。
  「……你說的。人無信是畜生,鬼無信會變伊摳賴(大腸桿菌)喔。」

  男人瀟灑一撥頭髮,對我哼出十分輕蔑的嗤聲。



§



  「將軍。」
  「……」喀喀!
  「將軍。」
  「……」喀喀!
  「將軍……你直接投降吧,你不管動那步都是將軍。」

  看看手錶,我居然花上十五分鐘才結束!功力真的退步太多……
  「如果我不趕時間的話,是可以跟你下盤一小時的指導棋。」我吁一口氣:「但是我要回去照顧遙一,承讓。」

  事情這麼簡單就解決了?總覺得非常沒有真實感。

  男人面帶屎色,後頭霧牆僵直當場;看著太過明顯的絕望,我默默有些不爽起來。
  居然沒有人(鬼)認為我會有一絲勝算?我到底被人看得多扁啊??
  啊,算了,反正!

  「我贏了,請你們遵守約定。」我拍拍屁股上灰塵站起來:「不要再靠近我們,讓遙一好好養病,多謝。」
  語畢,頭也不回往公寓跑去。

  雖然雙手仍兀自顫抖,但至少,心情比起之前輕鬆許多。

  ──個屁。

  好不容易回到一樓鐵門處,我瞪大眼,死盯著漂浮在門上的透明男人。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高興。」他悶悶回道。
  「你……言而無信!」方才說我下棋贏你就放過遙一的人是誰啊!

  當場氣瘋,我不顧後果直著嗓子亂罵一通。
  「大腸桿菌!金黃葡萄球菌!幽門螺旋菌!白色念珠菌!霍亂弧菌!」

  「囉唆!憑你也想跟我談條件?」他張嘴吼,又變成那副嚇人死樣子作勢威嚇我,瞧著一陣噁心竄上身,孬種的我只好閉眼摀耳裝作沒這號人物碰碰碰衝上樓。

  也罷,其他鬼魂看樣子沒跟來,如果只有一個應該不會對病情有太大影響。

  氣喘吁吁爬到五樓,走廊間靜悄悄沒半點聲音,可似乎不大對勁……
  我拿著鑰匙,呆愣地站在大開的門前。怎麼會?我出門前明明很仔細地鎖起來呀?

  急急忙忙連鞋都沒脫便衝進房裡,我只看見空蕩蕩的凌亂單人床,毛巾冰枕散落一地,以及打翻的止咳糖漿。

  遙一呢?
  「遙一!」我大喊,在屋內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闖。
  廁所沒人、廚房沒人……他會去哪裡?他能……去哪裡?

  「怎麼,人不在?」男人悠悠哉哉晃進來。「本想來看看落水狗的悽慘樣子,真不巧。」
  「遙一不見了。」我眼前發黑,喃喃道:「怎麼會?」
  「搞不好那傢伙自己跑出去外面閒晃。」對方道。

  不可能。遙一燒得那麼厲害,連張眼都有困難,怎可能會有辦法自行離開?
  難不成……
  猛地深沈情緒取代所有恐懼,感覺像……保險絲突然被燒斷,思考回路徹底停擺。我緩緩回頭,望向原本便不該出現在房裡的那人。

  「你騙我。」你居然敢騙我。「遙一在哪裡?」
  「啥?」男人聳聳肩。「我怎麼知道?」
  「不知道?」我空白腦袋中只剩下重複這句話的力氣。「你他碼的告訴我你不知道?去你碼你告訴我──」

  我抓起茶几上的熱水壺,用最大力氣毫不控制地往男人砸去;他急忙躲開,滾燙熱水連陶瓷瓶身一起在雪白牆上炸開,發出可怖聲響。

  「……你不知道?」我冷笑:「別玩了,混帳,把遙一還給我。」
  「我不都說,我不知道。」男人原本戲謔面容添上些許錯愕。
  「把遙一還給我。」
  「我說了我不知道啊……」

  「我該死的警告你,」耳邊響起野獸般怒吼,那似乎是我的聲音。

  「把鍾遙一還給我!!!!」


  意識恍惚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伸手掐上男人頸子,感覺視線因憤怒而血紅一片。
  「你們抓走遙一,幹什麼?」想要對他做什麼?「遙一他連說話力氣都沒有,你們居然對這樣的他出手?」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這麼強烈的殺意。

  「現在,馬上,把他完完整整送回來!」我咬牙切齒地加重手上力道:「如果遙一有什麼差池,我讓你們全部都再死一次,我說到做到!」
  盛怒間瞧見桌上的水果刀,我伸手拿起,想也不想,用力往男人眼窩插下──

  「……聖竹?」
  很小聲的呼喚,甚至沒比蒼蠅振翅聲明顯,但已足夠讓完全不用大腦思考的一人一鬼回復理智。
  我瞬間停住動作循聲望去,看到遙一扶著把手站在臥室門口。

  男人這時似乎才猛然從驚嚇中回神,發現自己其實完全可以抵抗而且是個鬼。他用力拍掉我雙手,非常哀怨地向遙一一指:「人不是在那裡?都說我不知道了!」

  還敢說?是誰的錯?
  「你給我滾。」我疲憊地道:「越遠越好。」
  「不用你趕,我也想走。」他哼一聲:「待在這一點都不好玩。」

  透明身影走向窗戶,呼一聲消失在夜色中。

  待確認男人離開,我有些氣急敗壞地向呆滯站立的遙一走去。真是的,不曉得別人有多擔心!
  「你剛剛去了哪裡?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啊,小心!」

  遙一眼一閉,沈重身軀無力傾倒,我猛撲向前一把接住,剛好當上人肉墊底。
  天啊,我現在是在捧冰柱嗎?這傢伙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有溫度!

  「你到底在幹什麼啦?」抓起棉被把兩人裹個結結實實,我邊幫他取暖一邊忍不住開罵。「為什麼不穿外套就跑出去?」而且你為什麼要出去?
  「我……剛剛醒過來……」
  「嗯?」
  「發現你,不在房間裡。」遙一虛弱地道:「可是……你除了鑰匙外,什麼都沒帶。」

  我一愣。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臨時遇到什麼麻煩,譬如說,又被鬼纏上之類的……那時候太緊張,所以什麼都沒考慮就衝出去,對不起。」
  應該留張紙條跟你說的,他苦笑著道歉。

  重點,根本就不是這個吧。

  我有點用力──不曉得是下意識還是賭氣──地伸手環上遙一頸子,將頭埋進他肩窩。
  所以說,你勉強自己在這種不到十度的低溫天氣裡,發著高燒連外套都沒穿的在街上拚命找我,只是因為怕我遇到麻煩?

  你這個,這個……
  「笨蛋!」我咆哮:「笨蛋!你是因為發燒所以燒壞腦袋?我有麻煩我不會自己解決?你根本可以不用管我啊,笨蛋!」
  可惡!這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愛惜自己?

  遙一靠著我肩膀,低低地笑了。
  「你說什麼啊。」他輕聲道:「你明明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下你不管。」
  你不也是?他反問我。
  ──嗯。
  那我們就這樣一輩子綁在一起吧,要有覺悟啊。他說。
  嗯。

  聲音越來越弱,我轉頭一看,發現懷中的傢伙又即將陷入昏迷狀態。
  哎,真的是……不平安的平安夜。

  「要睡去床上睡,」我用力把他扛起:「先醒醒!走到床上去!」
  他咕噥一聲。「我不想睡。」
  人都快昏了說什麼屁話。「不想睡你要幹嘛?」
  「……我的聖誕節大餐……快要長腳跑掉了……」

  怎麼又在說這個?是發燒所造成的幻覺嗎?

  「聽話先去睡。」我拿出社團哄小孩的功力:「把病養好我請你吃到吐。」
  「……你說的?」
  「我說的。」
  就算你胃口再好能吃多少?我有點好笑的這麼想。

  順帶一提,很久之後我終於明白何謂長腳跑掉的聖誕節大餐,以及發現自己答應他吃到吐是多麼愚蠢的行為,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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