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江南‧小野花Ⅰ 傳說始動(25)




  坐在房裡,麻木看著天色透過紙窗由暗轉亮,又慢慢變暗。

  「江公子……」傳來不熟悉女子聲音:「夫人讓奴婢拿晚膳來,可否開門?」
  「……放外面就好。」我下意識回答。
  「可門外已積了好幾餐,江公子分明滴水未進,這樣下去……」
  「我不餓,放外面就好。」我打斷她,靜靜道。

  腳步聲遠離,我閉上眼,回到自己漆黑一片世界裡。

  不知道經過多久,敲門聲響起。
  「都說了放在外面!」我一躍而起,有些發怒。「別來煩我!」
  「小南……」門外長髮身影開口,低低地帶點沙啞。「是我,開門。」

  我一窒。是靳默衣。

  起身打開那扇厚重門扉,我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視線只在下方飄移,不意外地瞧見他左手上厚厚一層布包裹著傷口。
  他和靳書衣雖然有著截然不同長相,但畢竟還是兄弟,那身形那氣質,像到讓我沒來由感到一陣痛。

  忍著情緒,我盡可能平穩地道:「大哥,找我有事?」
  「……不曉得是誰一整天都沒進食,婢女跑來投訴怕有人在房裡餓死。」
  「才一天,死不了。」我苦笑道。
  「也罷。」靳默衣拍拍我頭:「娘叫我來同你說,去見書衣最後一面。」

  什麼?

  驚愕抬眼,靳默衣早已轉身,我連忙喊住他背影:「靳書衣……要下葬?」怎麼這麼快?
  「不然呢,難道要放著讓他連走都不安穩?」他沒回頭,勉強停下腳步。
  「你去看過他了嗎?」我道。

  「沒。」略帶尾音的語調,上揚得有些刻意。「最後再去。我這個作哥哥的跟他相處那麼久,非常瞭解……那傢伙,絕對會希望你第一個去看他。」

  我咬牙,努力忍住不讓背對我的他聽到一點點哽咽。
  其實你和我一樣,只是害怕去面對事實吧。
  害怕一見到那情景,便不得不承認,靳書衣已經離開的事實。

  「……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不怪我?為什麼沒人指責我?

  「因為不是你的錯。」靳默衣本欲大踏步離開,卻又一頓:「對了。」
  「嗯?」我疑惑道。
  「等下從書衣那回來,把飯給我吃完。你還得連他的份一起,活上很久很久。」

  我點頭,即使明白他瞧不見。



※       ※       ※



  踏進房間,微弱燭火因推門氣流而微微搖晃,越過模糊光暈,我看見正中央的靳書衣。

  那份安穩,看起來只像是睡著。

  走近他身邊,我隨手拉把椅子坐下,凝視著靳書衣臉龐。
  遲疑了會,我伸出手碰觸他。
  仍舊冰冷,只感覺得到我自己的溫度。

  「你這個混蛋賊,偷了就跑,真的很不負責任。」
  牽起靳書衣手指一根一根纏繞,我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不能在他面前哭,不然靳書衣會沒辦法離開。

  我不想讓他,到那個世界依然背負著我的眼淚。

  一低頭吻上他緊閉眼眸,良久。
  靳家不知用什麼方法將他身軀保存得如此完好,連指尖、手臂都透著淡淡粉紅。
  有點長的睫毛、雪一般白色長髮、硬挺鼻樑、笑起來好看的嘴角。
  可是這些本該屬於我的東西,今天晚上都會變成最後一眼。
  把最後一眼當成永遠,這居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下定決心,兩人額頭抵著額頭,
  本想向他作最後道別,卻感覺到些許溫熱氣息拂在我臉上。

  ……    ……………

  皺眉退後幾步,將食指點上他眉心,瞧見面前人睫毛微微顫動。

  「……靳書衣?」
  「…………」
  「靳書衣。」
  「……嗯。」

  等我回過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抓起周圍觸手可及的東西,狠狠往他身上砸。
  什麼死得跟睡著一樣?根本是睡得跟死掉一樣!!!

  「靳書衣,你這王八蛋!你他X的騙我?你混帳!混帳混帳混帳混帳……」
  居然騙我?你怎麼可以騙我?你根本不懂……

  「哎,小南,聽我解釋……我從沒跟你說我死了啊!!」靳書衣手忙腳亂,無奈閃躲範圍只那麼一丁點,招招皆中。
  「是嗎?」我大喊:「那我進來時你大可起來迎接我啊,這算什麼?」
  算什麼嘛?那些眼淚算什麼?我的痛苦又算什麼?

  「我剛剛真睡著了!到你進來牽我手時才驚醒,要怎麼跟你說?跳起來小南你不把我當僵屍復活才怪!」

  大概是太過激動,眼中滿滿的水霧遮蔽了視線;靳書衣看見我的表情瞬時啞口無言,到最後乾脆不閃了,在那壯士斷腕閉著眼準備給我打個痛快。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小南你不要哭……」

  誰在哭?
  我把手中凶器殘渣扔下,轉身欲往外頭走。

  「哇,等一下!小南你先別離開!」
  靳書衣慘叫著一把抱住我,憤怒之餘完全不想理會他,猛地一掙往前,拉拉扯扯間他居然被我給整個人拖下床。

  靳書衣哀鳴一聲,我則是暗暗吃驚。
  他力氣怎會變得如此之弱?

  稍微冷靜下來,回想起方才肢體接觸,靳書衣體溫依舊很低,而在用雜物攻擊他時,閃躲動作也十分不靈活。
  該不會,他真的受傷了?

  「小南……聽我解釋……」後頭還在那可憐兮兮:「拜託,一下子就好。」
  我轉頭瞪去,他頓時縮成一團,讓我想起曬乾後的裙帶菜。
  啐。

  好不容易將靳書衣弄上床,還因動作太大搞得他咳個不停狀似肺癆,我反倒愧疚起來。
  「你冷不冷?」看著層層疊疊棉被裡的他,我沒好氣道。
  「不會……不對,我冷。」他意會過來,對我眨眨眼。
  幹嘛在這種時候變聰明?

  我把他推向床另側,自己也跳上床塞進棉被裡靠在他旁邊。「好了,說吧。」
  「……你真要聽我說?」
  啊你到底要不要解釋?「不說我要回房了,事情解決後我不會再見你。」

  好啦好啦別生氣,他挫敗道。


  「所以說,這是騙局?」一開頭便石破天驚,我皺眉。
  「真要解釋起來可複雜了。」靳書衣嘆:「記不記得鍾世傑跟蘇定瑩先前捎回之訊息?」
  是欲清除那女狐可操縱妖怪……我點頭。

  「之後他們說在混戰中給逃了一隻,可能會趁機襲擊我們;恰巧我和爹也有個打算,於是將計就計。」

  什麼打算?
  「詐死、裝傷呀。」靳書衣道。

  整體說起來,便是靳放歌、皇北陵跟靳書衣三人,在那幾天關進書房裡商討出來的陰謀。
  首先,先敲定某種藥物,服用後可呈現一段時間之假死狀態。而後在比試前幾天大搖大擺上山閒晃,讓妖怪以為此乃大好時機而前來襲擊……

  「那喜容姐是用來……?」
  「察覺到妖物氣息後讓她先回府,一來避免傷亡,二來提前通風報信好抓準救援時機。」
  難怪,我就覺得救兵怎麼來得這麼剛好。

  重點是,為何不事先告訴我?害我難過這麼久。
  「告訴小南你,那還用玩嗎?」他苦笑著向我道。
  啊,對喔!
  「所以你們堅持把我帶上是因為這原因?」

  拿我來騙她絕對是上上之策,只有如此她才會相信靳書衣已死。這招,還真妙。

  沈默好一會兒,我續道:「比試那天你欲如何?」
  「小南你可能要委屈點兒,讓我施個暗示,就當我已經死透。」他摸著我頭髮:「至於如何對付她,你當天便知道。」

  兩人相對,靳書衣嘆口氣伸手將我圈進懷裡,很輕很輕地道:「原本娘親說要瞞你到比試結束,是我堅持不肯。誰知你會不會做些傻事?」

  我靠在他胸膛上安靜下來,聆聽那失而復得的心跳。
  咚、咚、咚。
  似乎靠這聲響確認了他活著,我也才有活著的感覺。

  你都不怕真死掉?我問他。
  怕,怎麼不怕?他舉著仍脫力微抖的手向我道:吃藥後眼前一黑的那刻,我只想著若是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你了。
  那種感覺,好可怕。

  我反手將他抱緊了些。
  他的恐懼,同樣是我最深沈的恐懼。

  交纏中他輕輕吻著我眼瞼,我沒拒絕,微一遲疑對方的唇已沿著臉頰滑落。
  那是很柔很柔的溫存,耳鬢廝磨,我放任自己沈浸其中。
  早在落崖的那一刻便已明白,不是不能推開他的親暱,只是不願……


  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將頭埋進我頸項。
  「還生氣?」一個大男人,裝可愛真不成樣子。
  我搖頭:「罷了,原諒你。」

  ──前因後果明白是明白,就『理』字上也完全接受,可總覺得有些不大爽快。

  「你那兩個哥哥,未免太入戲了點。」又是嘶吼又是自殘的,精湛至極。
  靳書衣聞言一臉尷尬,搔搔頭小聲曰:「這嘛,我想應當不是作戲。」
  啥?「什麼意思?」

  「欺敵先欺己。你也知道,兩位老兄雖然聰明可演技不佳,怕騙不過那女狐,所以……」

  不是吧?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兩個不知道你還活著?」
  靳書衣點頭:「全家除了小南你,就他們兩人不知。」

  嗚呼!!!!

  我尚想說些什麼,側耳聽見遠處廊上傳來極激烈爭執聲,逐漸接近。
  「是大哥他們。」靳書衣皺眉:「怎這麼吵?」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本想提醒他,可轉念一想……咿嘻嘻,不干我事。
  「施主,好自為之。」我涼涼道。

  「哈?」靳書衣疑惑曰:「我要好自為之啥……」
  話還沒講完,『碰』一聲,整扇門從所在處飛到房間最邊角,靳書衣驚跳起來。

  哇,好難得光景。
  皇北陵一手抓著一個人(正確說應當是一手一個人抓著),面色狼狽地被拖著走;背上還有數個腳印,看來調解不成反而一同落難。
  而前頭……我愣了下。

  原本漂亮鳳眼與銀眸現在只殘存一條縫連看都看不清,雙眼紅腫不堪。大概狠狠哭上一天才會變成這副慘狀……
  現下兩人各提著長劍,殺氣騰騰地站在門口背光處。

  靳書衣開始抖,慢慢挪到我後頭。
  我側身閃開、他再躲、閃開、再躲,到最後乾脆抓著我衣領擋在前頭,整個人埋進棉被裡化成蠶繭。
  ──你這次玩得太過份,我一點都不想幫你。

  「喔,沒死嘛。」靳默衣笑著,可那猙獰狠勁,夜叉再世也不過如此。
  「你儂我儂挺不錯,嗄?」靳東岳咬牙從鼻孔裡逼出聲音,聽著忍不住好笑。
  「呃,兩位大哥,」我一擺手:「我也是受害者,別弄錯了。」

  「納命來!!!」兩人大吼一聲提劍殺至,床上沒種傢伙慘叫連連險象環生。
  好熱烈歡迎,比起來我的陣仗還小兒科多了。

  「師尊!皇北陵!」估計狗急跳牆,靳書衣連自己師傅本名都喊出來:「不要在那邊納涼啊,你這個共犯!」
  皇北陵無奈一攤手,而後將身處颱風中心的我拉出來。

  站在一旁看著又哭又鬧的三人,我終於露出一個真正笑容,暗暗鬆口氣。

  距離決戰,還有兩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