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豹子飼養守則(上)
他有著一頭及腰的黑色長髮。
那長髮真的,十分美麗──似流水、似絲綢,總微微透著光澤,觸感好到令人愛不釋手。
可他偏偏,並不是個好相處的男人。
於是這長髮在他身上成為一種奢侈品,就好比生在凶猛豹子肉上的極品皮毛,要想觀賞把玩勢必得經歷一番艱苦的馴服過程,不是牠傷就是你亡。
而這位沈默寡言的豹子大爺,對於自己擁有這頭美髮,其實有個不為人知的牢騷。
「不准。」他那名喚煙紫衫的義姊,某日橫眉豎目不復優雅地一腳跨在茶几上,氣勢萬鈞地朝他伸出手。「我說不准,就是不准。」
「……打結……」他懾於面前人淫威,遲疑地將掌中匕首交出。
是的。
即使他睡姿頗佳,一晚上可以如同木雕般釘死在床上不動、即使他天生麗質,髮絲宛如裹了油一般根根柔滑;
但每日早晨睡醒時,頭髮依舊會打結。
好似一顆鳥巢跌落地被靳家的馬兒盡情踐踏後,再丟回他頭上,就是那副模樣。
直的時候有多美,打起結來就有多慘。
於是眾人皆傳說劍聖好大的架子午前不見人,殊不知有大半時間他都躲在房裡抓著木梳對著銅鏡拉扯自己那頭糾結雜草。
不是不見人,是見不了人。
「北陵啊。」煙紫衫誇張地嘆口氣。
「姊姊很勢利、姊姊很庸俗、姊姊開不了口說你那頭長髮不需留。你也知道,頭髮是王朝身份地位的象徵,既是追風山莊一份子,該有些相稱的架勢纔好。」
他默然,過一會兒點點頭。
「而且若真斷了,多可惜。」她續道:「連貴妃的髮都沒你美。說來說去只有默兒那小子的黑髮勉勉強強有你的七分樣,那也是極限。」
瞧這個義弟仍舊一臉為難,煙紫衫連忙道:「不如這樣?我知你戒心重,不喜外人近你身,若嫌打理麻煩又不願喚婢女,便吩咐那四枚小鬼以後早起去伺候你梳頭。」
聽起來真是誘人的條件……可,「不用。」他道。
沒必要如此荼毒小輩。以前自己這樣過來,往後也沒理由不行。
所以,豹子大爺又苦惱地縮回窩裡,望著頂上的三千煩惱絲發愁。
* * *
追風山莊雖是出身商賈,但有一檯面下的吃緊工作,
便是必要時得派人充當皇帝的貼身護衛,絕不容許任何一絲差錯。
「沈悶、無趣。」身邊白髮青年忍呵欠忍到人中拉長,慢吞吞地道:「是誰搞出這個既傷眼又傷心的祭祖大典?盡是一堆老頭的下流笑臉,祖先瞧見了都要從地底下跳出來甩著滿身骨頭火冒三丈呢。」
「還會有誰……」一旁靳默衣低著頭,極小聲接話:「不就是當今皇上的爹嘛。」
「是嗎?我以為是他爹的爹。」
「他爹的爹的爹。」
「他爹的爹的爹的爹……」
「停。」皇北陵皺眉制止兩名小輩。「……高祖父。」
成為話題的『當今皇上』這會兒正結束儀式順著通道緩緩走來,眾人紛紛向其行禮;禮畢抬頭,視線正巧對上皇帝身後一名身著武師裝扮,體型高大皮膚白皙的護衛。
──久不見,似乎清減許多。
皇北陵默思,回神瞥見那男子投來熱情笑容,他心中一突,下巴微點權當回覆。
「商前輩好像瘦了些?」耳邊響起靳書衣話語:「皇上是交代他什麼任務啊?操勞成這副德行。」
「哎,別這麼說,師尊會心疼的。」
靳默衣那音量真是拿捏得宜,恰恰好只傳得進三人耳裡,添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
「君不見兩人小別勝新婚,眉目傳情蜜裡調油……」
他猛地回頭,散發出的肅殺之氣令兩枚小鬼乖乖噤聲,大氣不敢吐一口。
真個是……扶著額覺得整顆腦袋都在隱隱作痛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那男子的關係,的確有些弔詭。
商冬略,武韜盟盟主,他的……未婚夫。
生為男兒身,有個未婚夫自然是荒謬透頂,可兩人的這段姻緣,本是起源於一場公公正正,再正式不過的比武。
願賭服輸,牙一咬摸摸鼻子認栽,最多就當對方是齣冤孽,他是這樣想的。
但是名分定下,關係卻沒有任何改變。
那個行為舉止從沒個正經的傢伙會戲謔地叫他『北陵小親親』、會三不五時跑來追風山莊藉口想他實則串門子、會刻意學登徒子般毛手毛腳大吃豆腐惹到他情緒失控拳腳相向;
不過大多數時候,也就是有禮地保持距離,像個朋友。
沒准,比朋友更疏離。
五年了,他從不曾思考過如何定義那種淡漠卻並非無所謂的心情。
也許自己也好,對方也好,本來就不曾對這層關係抱持任何期待。
出神間,猛然腰側傳來一陣刺痛,
低頭,發現靳默衣閃在眾人視線死角處擰著自己的肉,拚命朝他擠眉弄眼。
他無言用眼神詢問,靳默衣還來不及開口,便聽得高台上皇帝聲音悠悠傳來:「愛卿怎麼回事?莫不是朕的問題太一針見血,讓愛卿犯傻了?」
什麼問題?他壓根沒聽見吶。
大約是痴呆表情太明顯,靳書衣嘆口氣朝皇帝拱手道:「還請恕罪,家師想是將全副精神放在警戒四周維護聖上安危當中,竟沒聽清楚呢。」
毫無趣味的答辯不知為何引來老臣們哄堂大笑,皇上微勾嘴角:
「朕方才言,放眼望去,全場已過適婚年歲卻仍孤家寡人者,就只剩愛卿與冬略兩人。尚未齊家,何以治天下?若爾等心上有中意女子,不妨與朕說,朕挑個大吉之日替你們主婚,也就是了。」
聞言他一口氣差點噎著,抬眼望商冬略,對方也是滿臉驚愕不明所以。
「呃……」良久,商冬略遲疑地陪笑道:「皇上,草民何德何能,能讓文武百官在祭祖大典上關切終生大事?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啊。」
「有何不可?」皇帝挑眉,那隱約帶點算計的表情讓皇北陵一抖。
靳書衣傾身過來,在他耳邊悄聲拉長尾音道:「有陰謀謀謀謀謀……」
他也這樣想,絕對高舉雙手同意,可就是不曉得皇上究竟葫蘆裡裝的是啥麼藥。
稍稍沈澱心思,他開口,用平日少見的冗長語句道:「皇上,草民已有……婚約在身。」
「何時完婚?」皇上問,他搖搖頭表示尚未決定。
對面商冬略眼睛一亮,忙不迭接話道:「皇上,草民同樣已有婚約在身,不勞費心。」
「噢,冬略此言差矣。」皇帝一笑。「你那婚約好說五年了,從朕先前想將公主許配與你時便聽到現在,莫不是欺瞞推託?」
公主?許配?
『磅』一聲兩個關鍵字詞好似千斤石一般砸在皇北陵薄薄理智上。
「皇上,草民怎敢……」嘿嘿嘿,商冬略尷尬地笑,仍在試圖力挽狂瀾。「只是對方尚不願嫁入我家門,自然也不能提著刀掛在人家脖子上唄。」
「若真如此,這婚約大可取消,不過浪費人生。」皇帝雲淡風清地道。「冬略你說,是、也、不是?」
「呃……皇上所言甚是……」
大可取消?所言甚是?
「師尊,您冷靜一點。」靳默衣斜眼瞥見他臉上表情,吃驚地勸說:「您看不出皇上是故意套商前輩的話?」
「是看不出。」他開口才發現語調有些咬牙切齒:「又如何?」
原來自己對商冬略來說不過是個『大可取消』、『所言甚是』的婚約者。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開始大費周章地前來招惹?
「那便這麼說定,朕將長青公主許配給你,至於那門婚約……瞧你是要退,還是收她作個小妾,也無不可。」皇帝撫掌,忽轉向皇北陵道:「愛卿,朕記得你與冬略交情甚篤,這事兒你瞧如何?」
他深呼吸望地,感覺氣不打從一處來,過一會兒才勉強持平道:「才子佳人。」
「甚麼?!」一聲怒吼。
突然猛爆的音量十足令人錯愕,眾人不約而同撇頭望去,商冬略卻仿若無感,只死死將視線投射過來。
「皇兄弟,你方才,說啥麼?在下沒聽清楚。」
「……才子佳人。」他回。
「那是什麼意思?」
「下一句,」閉眼。「天作之合。」便是這個意思。
良久,對方低低地笑了,雖然那笑容難看到像是哭喪著臉。
「原來如此。這一番話真乃金玉良言,令在下恍然大悟茅塞頓開呢。」商冬略轉向皇帝,一拱手道:「既然皇兄弟都如此大力支持了,婚約之事,請容草民考慮幾天,多謝皇上美意。」
那瞬間,後頭傳來靳家兄弟挫敗而不滿的抱怨聲,他只能裝作沒聽見。
* * *
「就因為這種蠢原因成了現下這副遊魂貌?真的假的?」煙紫衫睜大眼,訝道:「一對笨蛋,四肢可以再發達點沒關係。」
真令人無力。
「這嘛……師尊被商前輩的太極拳給波及,燒斷神經後胡亂吃飛醋;商前輩偏偏又沒搞清楚狀況,將一匙醋釀成一大缸,最後兩敗俱傷。」靳書衣一攤手:「光看就累。」
「我第一次瞧見什麼叫做皇帝面前夫夫吵大架。」靳默衣撇嘴:「冷汗都沿著背脊流下來了。」
「但比起皇上突然賜婚,我更驚訝原來北陵真有把這門婚約當成一回事。」靳放歌沈思一會,道:「本以為以他個性,不過就是不痛不癢的鬧劇。」
「不只您,我們都很驚訝。」眾人異口同聲。
唉──房裡頓時充斥著高高低低的嘆息。
短暫停頓後煙紫衫曰:「只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在他人呢?」
「方才我送飯過去,房裡沒個影。」靳家最小的妹妹靳蘿衣站起,拍拍裙擺。「師尊估計在後院裡最高的假山上喝酒觀水月,他素來疼我,也許會願意跟我談談。」
「妳去吧。」靳放歌點頭:「記得說話小心點。」
「不勞吩咐。」
才走沒兩步呢,突然聽得後頭孟東岳有感而發:「師尊真是不坦率。若這麼重要,怎不當場表明心意也就罷了,犯得著惹出這麼多風波……你們作啥這樣瞧著我?」
嗚呼,眾人想。糟─糕──
靳蘿衣回頭,露出一個甜美笑容,緩~緩~地~道:
「男人嘛,心意哪裡重要?愛人哪裡重要?全身上下不就是面子最重要?」呵呵。「為爭那口氣那個原則其他都可以退居第二這不就是男人你們乾脆拿堆假面皮作衣服穿那就永遠都不會缺面子了混帳!」
碰一聲,原本寧靜沈穩如菩薩般的少女瞬間化身夜叉風風火火地捲出房門,留下呆愣的『男人』。
「……我說錯什麼話?」
是也沒說錯什麼啦,只是全家就你最沒資格說這句話。
「這嘛。」靳默衣搖著頭下了結論:「為情傷神的人們,小心肝都像五月的天氣那般,難以捉摸陰晴不定喔。」
所以別沒事去招人罵啊,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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