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3日 星期一

與我在世界的盡頭,共舞。(上)




   華特曆3035年‧西亨大陸南方‧迷之森


  「天、啊。」身著暗灰色斗蓬、肩扛沈重麻袋的男子,歪歪倒倒地挪步至樹蔭下,從喉嚨深處發出垂死般的悲鳴:「分明才五月,這溫度是怎麼回事?」

  遮陽衣物穿了很熱,可不穿更熱;汗珠一滴滴從鼻尖上落下,在腐葉邊緣滲透、消失。

  「……我記得那頭怪物吐出來的火球,都沒這麼難熬。」他咕噥著抱怨:「難道因為那傢伙怕陽光,過去總是用充滿灰塵的雲霧遮住天空,才導致地表氣溫偏低?」

  打倒牠反而產生了另類災難,想必勇者們也始料未及吧。

  正當男子思考要不要用清晨努力記憶的凍結魔法來讓自己好過一些時,忽然聽見周遭樹叢裡傳出細碎聲響。

  如果是夜晚,他會馬上進入警戒備戰狀態,因為森林裡充斥著許多魔物;但以經驗法則看來,會在正中午出現並且令人感到困擾的對象,只有一個。

  「喔,你回來啦。」
  睡眼惺忪,一身騎士正裝的青年行動緩慢地從茂密枝椏中爬出。「今天去市集買東西耗真久哪,比平常都晚。我等你等到在夢中和繆斯女神相會,親愛的她多美麗啊。」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為什麼你會記得我的日常行程。」而且居然有辦法穿著騎士正裝在充滿蚊蠅又悶熱至極的森林裡呼呼大睡,何等傲視群倫之才能。
  「伊迪亞.克加!你吃飽太閒沒事幹?王國的治安有風平浪靜到讓堂堂一個騎士團團長,淪落到每天來迷之森摸魚的地步?」
  「就因為我是騎士長,才需要到迷之森堵你。」名叫『伊迪亞』的青年微笑,轉身讓他看懸掛腰側的鍍銀長劍。「廢話不多說,你明白的。武器拿出來打一場吧。」

  「──可不可以不要?」他瞇眼看著蒸騰熱浪,絕望的說:「那是折磨,不是決鬥。」
  「哎,『要優雅地回應別人的挑釁』,這話不是你教我的嗎?前王國騎士長艾德.隆格先生。」伊迪亞聳聳肩。「好啦,快一點。別看我這樣,可是很忙碌的。」


  被這小子纏上,絕對是人生中最大的災難。

  艾德無奈地從長袍底下取出魔導杖。離開軍隊後他便很少使用刀劍,說到底,當年在招考分發時,魔法測試滿級、其餘只有七十分低空飛過的自己,會成為騎士簡直不可思議。

  「老樣子?」
  「沒錯。如果我打贏,你們就得停止那誇張的計畫。」
  不對。「少來這套。」艾德有氣無力的糾正:「應該是如果你贏,我帶你去見迦南大人。要中止計畫,你必須說服他本人,我無權決定。」

  「OKOK,我知道。那麼數到三開始吧──三。」


  咦?
  艾德微愣,看著對方的臉快速放大。
  他潛意識想後退,卻發現衣袍下緣不知何時被長劍釘在地上。
  就這麼一耽擱,伊迪亞已然繞到他身側,抓住持魔導杖的右手使勁向外扭,並且以左肘牢牢壓著他背部。
  ……二話不說進入關節技拉鋸戰?!這傢伙果然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

  雖是這麼想,但現下並沒有放棄的理由。艾德猛地攻擊伊迪亞的膝蓋,而後用全身力氣拖著對方往前倒,成功的在伊迪亞勒緊他頸部之前脫離了箝制──只是樣子有點狼狽。
  他無視於長袍撕裂的聲音,翻身往外滾兩圈藉此拉開距離,趁機將元素注入魔導杖。

  「Lu ra dar(冰擊術)!」

  空中浮現數根冰柱襲向伊迪亞,騎士連忙反手抽出地上長劍,橫在身前阻擋。
  冰柱和鍍銀劍身碰撞,發出巨大響聲,接著在一片藍白光芒中消失。

  艾德張大嘴。「魔──魔法防禦劍?」

  劍刃掃過頭頂,他只好以極不雅觀的姿勢蹲下,順便去勾絆對方那雙長腿。
  在伊迪亞跳躍著閃避時,又落井下石拋出幾顆火球。當然,依舊全數被擋下。

  魔法防禦劍在大陸上幾近絕跡,因此十分昂貴;即使他一輩子不吃不喝,也連劍鞘都買不起。唯一見識過的那次,是在三年前的殲滅戰中,而它最後下場,是承受不住太過強烈的衝擊,灰飛煙滅。
  『魔法到最後還是會因魔法而毀滅』,迦南大人這麼告訴他。



  不小心沈浸回憶的結果,便是硬生生吃了記重拳。

  「沒天理。軍隊居然能編列這種預算?財政大臣發瘋了嗎?」艾德呲牙咧嘴道。
  「想太多。」伊迪亞邊攻擊,一邊仍有餘力回答:「這是私人收藏。至於貨源嘛……不告訴你。話說回來,你似乎上氣不接下氣呦?」

  廢話。艾德在心底暗罵。
  所有魔法皆無效,還被某人窮追猛打,體力自然消耗甚劇。

  「哎,要服老啊。直接認輸嘛,前輩。」輕描淡寫的尖酸刻薄。
  「……臭小子……」好歹自己也比這渾蛋多出幾年從軍經驗,怎能示弱!

  艾德緊握魔導杖,唰唰唰地再度發射爆裂彈,趁咒文將伊迪亞圍在中央之際,一口氣把體內的風元素提升到最高,啟動詠唱。

  「Za mi cluka……Va jin nia(漩渦流)!」

  周遭空氣開始急速旋轉,附加大規模密度壓縮,產生類似龍捲風的風暴。
  伊迪亞猝不及防下被夾帶著甩到了遙遠的空中,陷入動彈不得狀態。


  ……還好突襲成功。艾德抹抹額上冷汗,打量起眼前局勢。
  這術法與其稱它作攻擊,不如說是種威嚇手段,殺傷力不足,虛張聲勢意味濃厚。
  再加上伊迪亞不是省油的燈,最多只能困他幾秒鐘。

  ──看吧,才剛想著呢,包覆那傢伙的氣流馬上減弱,高度也逐漸下降。
  本打算利用這空檔隨便補個什麼招式來洩憤,但艾德將視線從龍捲風移往遠處地面時,忽然有股大事不妙之感。

  「呃。」他喊起來:「伊迪亞,不要掙扎!老實待在上面!」
  「講啥鬼話?」騎士看來頗為不悅,一揮劍將剩餘魔法吸收,擺出帥氣的跳躍姿勢。
  「你給我等著,我馬上下去──」


  尾音尚未完結,慘劇已然發生。

  降落動作十分完美沒錯,但因為那雙長腿插進深度及膝的泥濘之中,於是某人重心不穩整叢往前倒。漂亮的五體投地,連臉都順便貼了上去。

  哦,無法直視。
  「……女神祝福你。」艾德基於紳士原則用雙手遮住眼,只留一條細縫偷偷打量。
  「還活著嗎,先生?再不爬起來會窒息喔。」

  陷入泥裡徹底僵直的可憐傢伙,聞言總算恢復反應,手腳並用緩慢站起。
  遠遠望去像一根沾滿黑色黏液的謎樣物,和市集裡最受小孩喜愛的零食有幾分相似……
  叫什麼,巧克力香蕉?
  噗,不能笑。嘲諷落難敵人,不符合勇士美學。

  「感想?」艾德調適良久,佯裝冷靜開口道。
  「……我突然明白河馬夏天為何要在身上塗滿泥巴。」伊迪亞瀟灑一撥結成塊狀的瀏海。
  「涼爽有勁。」

  蠢點突破閾值,艾德終於忍俊不禁,蹲下抱住肚子瘋狂大笑。

  「能娛樂到您,真是我的榮幸。」伊迪亞沒好氣說:「我從不知道迷之森裡有這麼大片的沼澤。過去實戰訓練為何沒安排課程?」
  「我也是、到住進這裡才發現。」艾德抹掉眼角笑出的淚水:「後來問迦南大人,他說因為沼澤面積太大……」指指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泥地。「不確定因素太多,即使是他也無法保證騎士實習生的安全,所以將這兒排除在外。」

  「連迦南先生都不曉得這地區究竟有什麼?」伊迪亞問。
  艾德點點頭。伊迪亞見狀皺眉沈思,過一會兒,忽然邁步朝反方向走去。

  「等一下,你?」
  「……我去看看。」
  「別開玩笑。」
  「放心吧。」伊迪亞手一攤,展示自己的另類造型:「不可能變得更糟了。」

  「我不是那意思!」艾德急忙道:「這是沼澤,不是鄉間農田!可能有毒氣、有高低落差極大的坑洞、甚至隱藏著兩棲魔物……」
  「那些我都能妥善應付。相信我。」伊迪亞強硬而嚴肅的打斷他。「你別跟來。」


  被不容反駁的氣勢震懾,艾德只能愣愣目送伊迪亞往泥地深處走去;要不了多久,背影便成為宛如豆丁般的黑點。接著那人張望一陣,右轉,消失在巨大高聳的岩壁之後。

  真的,沒問題?
  獨特潮濕土味的風迎面而來,明明方才還汗如雨下,現在卻覺得略帶寒意。
  下意識拉緊領口,他不由得煩躁起來。

  ──簡直荒謬。為什麼自己非得擔憂不可呢?
  正想用不太拿手的漂浮把人帶回來,一抬頭瞥見熟悉身形從岩石處轉出,他默默鬆口氣。

  「裡面有些什麼?」等騎士到達跟前,艾德好奇道。
  「嗯?」伊迪亞一笑。「不告訴你。」

  你是小孩子嗎?
  艾德本想吐嘈,伊迪亞已然乾脆地將話題結束,一伸懶腰,小狗甩水般抖了抖全身爛泥。
  「啊,今天真像白痴。先暫停,其它的明天繼續。」
  「……你明天別來,不,拜託往後別再來。」

  他以為伊迪亞會裝痞開著玩笑說『嘿~你好無情』或是『你不想我嗎』此類云云,但是伊迪亞卻一言不發,站在那兒靜靜看他。

  「艾德。」
  「怎,怎麼?」他心跳猛一突。
  「你……對於事情可能變成那樣,不,是一定會變成那樣,真的完全不在意?」


  結果最後,還是回到原點。
  「問幾遍,答案依舊相同。」艾德短暫停頓後說:「如果那是迦南大人的願望,我會見證它的成功或滅亡。至於我的感覺,並非考慮的重點。」

  語畢,他沿著來時原路緩慢前進,打算去尋找早就不知遺失於森林何處的雜物。

  「我不會放棄。」後方傳來伊迪亞的聲音,有些遙遠,有些陌生。
  「……我絕對,不會放棄。」

  他沒有回頭。



◆        ◆        ◆



  『『華特曆3010年(距今約45年前),西亨大陸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期。

  幽冥──此乃破壞者之名。沒有人知道牠從哪來、牠是什麼、以及,牠的目的為何。如同鬼神般降臨,所及之處盡皆覆滅,牠將西亨捲進虛無的死亡螺旋。

  牠吐出夾帶沙塵的雲霧覆蓋天空,從此西亨不再擁有太陽。大地喪失顏色、四季停止流動,放眼所見,只是一片灰濛濛的隆冬。

  但,人類依舊不曾放棄微弱的希望之光。
  以列農王國為首的西亨諸國,多次聯合進行大規模的討伐行動,而各地零散的義勇軍,面對幽冥時也力戰到底。即使每次討伐結果都以失敗告終、即使失去的已多到不曉得還有什麼能夠失去,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依舊不曾放棄。


  3032年,局勢有了戲劇化轉變。

  迦南.歐文。此一默默無名的魔法師受到列農王重用,率領王國騎士團及魔法師團,展現其壓倒性戰力。短短三月內接連摧毀破壞者諸多分身,最後於卡雷泰爾大平原上擊斃幽冥。歷史上稱之 " 卡雷泰爾殲滅戰 " 。

  卡雷泰爾一役,令西亨人民欣喜不已,但也伴隨著遺憾。
  奧蘭多.費瑟。一名王國榮譽騎士、迦南的伴侶,在殲滅戰中英勇捐軀。

  西亨重新擁抱幸福之際,這位英雄卻永遠失去了他的幸福。
  整整半年,沒有人再見過他一面。期間眾說紛紜,最後消失在一個又一個的街話巷談中,慢慢被遺忘。

  與此同時,脫離破壞者威脅的西亨大陸以驚人氣勢恢復了它的活力,甚至比黑暗期之前更為美麗富裕。其中曾有數次天災與人禍,但若回想22年來的壓迫,便覺不值一提。


  3034年,列農王國之國史冊 " 古事紀 " 遭竊。

  同年年底,迦南.歐文回歸。他現身於西亨政務聯合會議,要求所有君主交出鎮國水晶。聞言,舉世譁然。

  五枚鎮國水晶為開世之初大陸地底柱所產生的濃縮晶體,各蘊含不同元素,強大的魔力使其堅硬而難以破壞。它們被視為神聖象徵,分別由位處地底柱上方的國家收藏供奉,旨在維持磁場平衡。

  沒有人知道,迦南想要水晶的理由是什麼。

  多次國際緊急協商後,某位列農歷史學家偶然想起古事紀遭竊一案。他受好奇心驅使調出複製本翻閱,卻誤打誤撞發現事件的癥結點。


  古事紀云:華特曆969年,不明魔物大舉入侵。當時各部落推舉列農族(即列農王國前身)為首,率領人類浴血反抗,在彈盡糧絕情況下,被迫於南方迷之森與魔物決一死戰。

  危急存亡之際,首領忽見另一個自己從天而降。" 自己 " 告知,他使用了五枚元素水晶的力量,由未來穿越至此;並警告首領,在明日傍晚,務必讓剩下的人類躲進最隱蔽寬敞的洞穴。語畢," 自己 "身形透明,消失不見。

  第二日首領依言而行。日落之時,魔物追趕在後,首領命眾人進入森林深處洞穴,死守出口。過不了多久,突然地動天搖,火山噴發。

  大量的岩漿與落石吞噬所有魔物,但人類卻因為躲在洞穴中並且確保退路而倖存下來,得以發展村莊農畜,逐漸繁榮茁壯。


  歷史學家依據此記載提出假設,公開詢問迦南.歐文:古事紀正本是否在他手中?以及是否打算使用水晶回到過去,改變奧蘭多.費瑟的命運?

  兩者皆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於是,西亨大陸在殲滅戰三年後,再度掀起巨滔般的恐慌。
  強迫從頭來過的人生,無論發展得多麼相似,都不會是同一個。即使只是改變過去歷史中一個人的生死,但存續下來的那個世界,不是 " 現在 " 。

  民眾懷抱著不知何時未來會被抹殺的那份疑慮驚懼,戰戰兢兢度過每一天。
  西亨的英雄,在一念之間,成為了新的破壞者。


  至3035年三月,雖然各國奮力抵抗,依舊不敵迦南威能,五枚水晶失去四枚,只餘列農王國仍頑強掙扎。迦南於五月初提出最後通牒,限制列農王必須在六月一日前獻出水晶……(以下略)』』


  這段文字,是我提及想撰寫有別於國史的歷史著作時,摯友交給我的潦草筆記……或許可稱之為日記?他說,讓我做為參考。我思考許久,決定原封不動將其附於文內。

  我不在的那幾年裡,居然發生這麼多事。
  而最重要的,我的伴侶,卻什麼都沒有對我提起。


           ──擷取自O. F. 回憶錄──



◆        ◆        ◆



  他推開陳舊木門,看見那個人站在護欄邊緣,壓著亂髮望向遠方。

  「迦南大人,您果然在這裡。」艾德笑道:「麵條放太久,吸水膨脹變成麵包了。」
  「抱歉,塔頂的風非常舒服,不知不覺忘記時間。」長相清秀的男子聞聲回神:「說過好多次,不要喊您、別加大人。聽起來頗彆扭。」

  「好吧。」艾德站到迦南身側。「什麼東西讓你如此專注?」
  他循著迦南手指方向瞧去,一片清澈藍天萬里無雲,連隻小鳥都沒有。
  疑惑地將視線收回,對方慌忙搖手道:「不是啦,不是天空。北邊……離這兒2500亞距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

  原來如此。大概也只有迦南,才能享受這種超水準的閒情逸致。
  艾德嘆口氣,用魔法增強視力,勉強看清了那些宛如火柴盒的小小房舍。

  「那是月之燈塔……然後呢?」
  「左邊下面。」
  「人還是房子?」
  「人。一大群人,他們在舉行婚禮。」

  啊,的確。
  梯形廣場上擠滿觀禮民眾,每個人都捧著一籃鮮花,使勁地朝新郎跟新娘拋灑。
  幸福洋溢的夫妻被圍在中央,略顯羞澀的青年在女孩面前單膝跪下,向她伸出左手。


  『請和我一起跳舞,從今以後,直到永遠。』

  距離太遠,即使努力解讀口型也感覺模糊不清,但想必青年說了這些話。
  那是用來牢牢聯繫彼此的承諾。

  女孩漾開微笑握住厚實的手掌,拉過無名指輕輕印下一吻。
  一旁樂師用力敲擊鼓面,眾人揮動四肢張大嘴巴歡呼,五彩繽紛的紙片與花瓣隨著夏日清風於天空飄揚,掀起一波波豔麗奪目的浪。

  在愛情的漩渦中,他們開始跳舞。

  裙擺翻飛、挺胸踏步;無論變換何種舞姿,兩人的手始終有一雙是十指緊扣的。
  將左手交到右手,再用右手去牽左手,像是把往後的時光織成一個再也分不開的圓。

  旋轉,旋轉,旋轉,旋轉。


  「……他當年,也這樣向我求婚。」迦南忽然開口:「說跪就跪,我被他嚇一跳。」
  「真意外。原來奧蘭多前輩是如此浪漫的人?」艾德訝異道。這是迦南在奧蘭多死後,首度主動提起過去的事。

  「是浪漫呢,還是不看場合呢……」尷尬地清清喉嚨。「總之,他非常認真的說『迦南,讓我們來跳舞。即使身處世界的盡頭,也不要放開我的手』。聞言我整整僵直三十秒,腦袋一片空白。」

  「唔,之後?」聽起來似乎有點糟。

  「我顫抖著反問『我以為你會去娶個漂亮女人傳宗接代』,結果那瞬間他差點哭出來,臉色超難看。見狀我才回神,心想:嗚哇,迦南.歐文你做啥啊,人生中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的求婚場景,明明是你該哭,可是你居然把對方弄哭。」

  艾德忍耐不住,噗嗤笑出聲。

  「這還不是最慘,災難在後頭。誓約舞……我想沒人能預知自己未來會跟男性結婚,當兩人都只學過相同的舞步時,我一直踩到他,一直踩到他,一直踩到他,一直一直不斷踩到他,踩到我想問他『你的腳趾需不需要治療魔法』。」

  「很蠢。不過很開心吧。」

  「嗯,開心。我甚至覺得我堅強而無所畏懼,足以守護世界。」

  所以我擊敗了幽冥。
  打倒幽冥的同時,我卻失去了他。

  「那之後,我嘗試去旅行。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觸摸到什麼,我都覺得原本胸腔裡有東西跳動的地方,只剩下空空的一個洞。我真的變強了嗎?還是變得更加軟弱?這問題我每天反覆思考,依舊找不到答案。」

  我只知道,我想守護的西亨,是有他在的西亨。其它一切,沒有任何意義。
  ──包括單獨活著的我自己。迦南輕聲說。

  「……你能理解嗎?艾德?就算必須剝奪成千上萬像他們一樣……」迦南指指那遙遠的村莊。「……像他們一樣的幸福,我也要重寫歷史。你是我的摯友,我……我想我愛著你跟這個世界,但是,我更愛他。」


  唉,令人胃痛的一番話。
  既然鐵了心要做,又何必抱持罪惡感呢。他想。

  面對幾近懺悔的告白,艾德苦笑著輕輕用手肘攻擊眼前這個沮喪不已的傢伙。
  「五天後就是六月一號,你先把時空魔法的原理搞懂再說。還有,拜託來廚房吃飯。」
  語畢,他轉身打算離開,手才剛搭上門把,便聽到迦南急忙喊道:「艾德!」
  「嗯?」再度回頭。
  「……對不起。」

  「迦南大……迦南你啊。」他嘆氣。「如果我怒曰『道歉有啥屁用,給我馬上停止計畫』,你會聽我的話嗎?」
  「不會。」
  「那就不要說對不起。」艾德斬釘截鐵道:「你的願望,我會好好見證到最後。」

  沈默許久,迦南.歐文低下頭,朝自己的友人深深一鞠躬。



◆        ◆        ◆



  迷之森內部平時很少有人類的氣息,至少艾德這麼認為。

  大概只有每年十月初騎士實習生與魔法學徒的實戰訓練、還有煩死人宛如牛皮糖趕不走的伊迪亞,會讓這個森林變得熱鬧一些。

  所以,感受到風中傳來微弱殺意時,艾德敏感的停下了腳步。
  迦南外頭有要務需處理,明日才會返回,究竟是好呢還是不好,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即使事已至此,他依舊不想見到過去同伴和迦南對立的樣子。


  「出來吧。」艾德在小徑上站定,嘆口氣。「回去後重修一下隱匿潛行的課程,伊迪亞這方面挺厲害的。」
  片刻停頓,而後是一陣摩擦聲響。

  「原來是你們。」好久不見的熟面孔,令他百感交集。「附近大約八人,其它地方呢?」
  那兩個騎士對望一眼。「……騎士加魔法師,總共兩百名。」
  「兩百?!」他離開森林還不到三十分鐘。如此人數能在短時間內部署完畢,看來他小覷這些後輩。「……找我做什麼?」好像除了動手之外也不能做什麼。

  兩名騎士再度對望一眼。「誠心恭請艾德先生至王城作客。」
  艾德皺起眉。「你們搞錯對象,應該先邀請迦南吧?」

  「不,得知迦南先生今日不在此處,我們才特地過來。」

  大有問題的發言。「不是我想潑冷水,但抓我當人質這招,保證無效。」艾德苦笑道。
  「結果如何,在做之前不會有人知道。」對方武器已然出鞘:「跟我們走一趟。」

  那瞬間,他感受到空氣密度急遽改變。哦,該死。

  『La xin(雷矢)!』
  「Fu su pina(地裂震)!」

  數萬光點凝聚成箭,夾帶強大電流疾射而至,千鈞一髮之際他從地面翻起幾塊泥板來擋。
  兩股力量相衝土塊應聲碎裂,一旁騎士見狀搶上,劈頭就是一劍。

  嗚喔喔這像要活捉的樣子嗎,難道不是想滅口?

  沒奈何,他抓起魔導杖充當長劍勉強架開攻擊,而後狠狠賞對方一記側踢。趁那人飛出去正巧摔在同伴身上導致隊型混亂的空檔,他拔腿逃跑。
  硬拚絕對沒意義──他可沒迦南那一根手指便能摧毀整個江山的本領。
  既然如此,只好撤退。


  森林內頓時充滿閃光、火花與爆炸喊叫音浪,艾德一邊將打帶跑戰術實行得淋漓盡致,邊默默詛咒自己的大意與愚蠢。
  早知迦南回來前乖乖待在有結界的古堡內就是,何必外出惹來這些麻煩。

  抱怨歸抱怨,他仍然努力用剩餘不多的腦漿分析起局勢。

  至目前為止似乎已擺脫追兵,但以他對戰術的理解,大概是搞誘導策略。
  讓獵物誤以為自己成功逃離,實則逐漸縮小包圍網,最後來個多重夾殺一舉擒獲。
  現在行進方向距離原本預定路線越來越遠,就是最好的證據。
  加上雖然還能動,可身上大小傷口一樣不缺,再這樣下去他鐵定體力先告盡。
  ……果然只能強行突破了嗎?

  根據剛才打量周圍時的薄弱印象,東邊小路守備人數較少,只有兩三名;不過他對那兒地形完全不熟悉,很難預測會藏些什麼危險。

  也罷,在樹叢裡耗著不見得有多大助益,放手一搏吧。


  確認魔法屬性元素的記憶存量後,艾德壓低身形和屏障物融為一體,沒多久便來到王國戰士佈下埋伏的地點。

  奇襲只有一次,錯過不再有第二次機會。他想著,握緊魔導杖發動詠唱。

  「Za mi cluka……Je ku dar(凍結術)!」

  大片銀白冰層朝騎士們襲去,瞬間剝奪眾人的行動能力。
  唯一躲過攻擊的藍袍法師正想使出火球術驅散寒冰時,艾德已然衝上前,對著那人腹側肝臟處就是一拳。
  「……嗚!」法師吃痛彎下腰來,艾德趁機補刀,用指節突刺咽喉,再將對方的魔導杖奪過轟得粉碎。

  而後他開始拚命往小路盡頭奔跑。

  這條路以方位看來能夠徑直通往古堡,但中間是否有斷層或特殊地形仍是未知數。
  即使漆黑一片,為了避免暴露行蹤也無法照明,全憑其餘感覺前進。

  忽地,他探知到前方有不尋常空氣流動。急速、較為冰冷,且帶著濕臭味。
  不好的預感令他猛然停下腳步。

  幾乎是同時,右足一打滑他差點向下滾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耳邊聽得石子被踢中『咕咚咕咚』掉落的聲音。


  ──懸、懸崖?

  心中警鈴大作,艾德本想回頭尋找另條通道,眼角餘光瞥見樹林裡一閃而過、微弱的金屬反射光芒。

  哦,糟糕。

  左大腿處突然傳來一陣熱辣。再過兩秒,轉變成劇痛。
  下半身力氣霎時喪失,他不由自主往後倒,感覺自己正急速下墜。

  還沒能使用風系魔法做為緩衝,人已經著地,狠狠摔在一灘液狀物上。
  雖因撞擊力道被下方物體吸收掉大半得以倖免於難,但太過強烈的痛楚仍讓他幾近昏厥。

  意識模糊間黏膩感逐漸湧上口鼻,艾德晃晃腦袋逼迫自己清醒,掙扎數次才勉強站起。
  他嗆咳著抹去臉上泥巴,環視周遭。

  原來懸崖底下就是那個看不見盡頭的沼澤?他還真不知有這層玄機。
  理智告訴他必須快點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可身體沈重似鉛動彈不得。
  落下時右手碰撞到岩石,前臂大概是斷了,左腿箭傷也十分深,不容樂觀。

  怎麼黑色的天地看起來,慢慢傾斜……


  瞬間,一股力量托著他的腰往上拉,而後緊緊抱住。
  艾德下意識用手肘撞去,接著便聽見熟悉悶哼聲。
  「好痛!停止停止停止。是我,伊迪亞!」

  ……伊迪亞?
  艾德偏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平時吊兒啷當,現在卻憂心忡忡的面孔。
  不知為何,他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什麼『是我』啊……你有……任何讓我安心的特質嗎……」
  「講這個?」伊迪亞氣急敗壞道:「我繞森林整整三圈找不到人,煩惱得快自爆,結果你居然在爛泥裡打滾?!」

  「我,飛下來的……」艾德虛弱指指崖頂:「才剛到。」
  「能開玩笑,不錯。」伊迪亞將他腿上外露的箭身折斷:「除此之外,你傷勢如何?」
  「右前臂骨折,其它沒大礙。」

  「瞭解,我們走吧。米袋運輸法毫無情趣可言,忍耐一下。」伊迪亞俯身小心翼翼將艾德過肩扛起,艾德訝異問:
「等等……要幹嘛?」
  「別抵抗,乖乖聽話。」那人命令道。


  兩人往外緣移動,艾德感受到伊迪亞即使抱個大男人也能在泥濘裡健步如飛的優雅,不禁羨慕起那雙長腿。
  沒多久,先前從遠處望見的高聳岩壁已然豎立於前,伊迪亞繞至其側邊,敲打岩石和表面生長的植物,反覆許多次,直到傳來有所差異的空心音。
  「是這裡。」伊迪亞放下艾德,搬開附近的土塊及藤蔓。「探查時才清理過,還不到一週,入口就幾乎被淹沒。」

  艾德瞪大眼盯著逐漸顯露的洞穴,以震驚表情向對方傳遞疑惑。
  「上次我偶然發現的,空間不小。」伊迪亞催促道:「趕快進去。」

  艾德依言而行,甫進入,霉味便撲鼻而來。
  伊迪亞環視岩壁上各式蛇虺蚊蚋,嘆口氣,從艾德手中接過魔導杖。
  「Clock fu de(火焰術)──」

  『劈啪』,杖頂冒出幾撮火花。艾德見狀,同樣默默嘆口氣。
  「dar,不是de。你的發音十數年如一日的不標準。」
  「囉唆,我只是不擅長調配記憶屬性元素。」伊迪亞尷尬辯解。


  幾經挫折,終於成功將所有蟲子燒出洞外,伊迪亞順手用防蟲粉末灑上一圈。
  艾德注視著身旁忙碌的騎士,思考後仍是忍不住道:「為什麼?」
  「啊?什麼為什麼……呃。」伊迪亞臉色瞬變,艾德也警戒起來。

  遠處有十分細碎的聲響聚集,並且夾帶薄淺呼吸與交談。

  「可惡,我開始想詛咒自己為何把他們訓練得如此優秀。」伊迪亞啐一聲,回頭向艾德道:「你的治癒魔法存量還剩多少?」
  「兩、兩三記。」
  「給你。」伊迪亞掏出匕首交給他。「我去應付那群小孩,你將傷勢處理好。待在這兒不要輕舉妄動,一旦他們撤退,我馬上回來。」


  那人旋風也似的離開,整個洞窟回復漆黑死寂。
  艾德豎起耳朵查探外頭動靜,只聽得原本圍繞於附近的聲音,又逐漸散去。
  與此同時,先前累積的痛楚毫不留情地發作反撲,熱辣辣一陣陣抽搐。

  ──沒辦法了。
  他先啟動詠唱,骨折處剎時沐浴在柔和潔白的光芒下。
  等到疼痛緩解,右手也能行動自如後,他深吸口氣,抓起匕首割開左腿肌肉,試圖取出緊咬於體內的箭矢倒勾。

  那是艱辛到會令人喪失意識的折磨。

  當結束治療,他身下已積聚一小池鮮紅色的血。
  視線所及所有物體都像隔著水霧觀看般模糊,但腦海裡卻有千百根鋸子拉扯他的神經。

  艾德頹然倒下。

  稍微解除防備休息片刻,應該沒有人會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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