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男朋友(下)
在那之後,我刻意錯開兩人過去共同活動的時間,就這樣躲他躲了三天。
見不到面對我來說並非難以忍受的事,或許說,簡直是種恩惠。
至少落水狗一般的悲慘模樣不需要讓誰看到,只要躲起來舔舐傷口直到復原,這樣就好。
第四天早上。
「遙一。」感覺有人搖我,我睜開眼,看到媽媽的臉。
「要遲到了?」意識模糊中我有些驚訝。媽媽從來不曾上樓叫過我的。
媽媽搖搖頭,我將視線投向一旁鬧鐘。
「……五點半?」這下我徹底清醒。「媽妳五點半特地跑來叫我幹嘛?」
「唔,雖然他說沒關係,可是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媽媽說:「聖竹在樓下從五點開始等你起床,還是他家的狗汪汪叫我才知道門口有人。」
──什麼?
我手腳並用地將被子丟開衝到窗旁,在布簾縫隙中看見那個熟悉身影似乎十分無聊地在庭院裡晃來晃去。
他到底在想什麼?!
「媽。」我轉頭斬釘截鐵道:「今天肚子痛我要請假。」哎啊好痛。
「你以為我會答應嗎?你好天真啊我的兒子。」媽媽冷笑:「有什麼問題就好好地溝通,我不記得有教過你這種耍賴的處事方法。」
給你十分鐘刷牙洗臉換衣服,不然我叫你爸起床,她威脅我。
於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被人拖著衣領甩出門,而後是書包早餐飛來,大門關上。
兩人對視,瀰漫無限尷尬。
過一會兒他搔搔頭先開口:「……我明明拜託阿姨別叫你的。」
「無所謂,我醒了。」我盯著他腳尖,舉起手上塑膠袋。「找個地方……一起吃?」
最後我們沒吃早餐。
兩人只是漫無目的騎著車,在清晨市區裡不斷繞著圈圈。
迎面而來的風有點涼、微微帶著濕氣。
「是我的錯嗎?」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後頭傳來。「你最近這麼反常,是因為我做錯事,惹你不高興?」
我搖頭。
「你總是搖頭。」他有點生氣:「但你不看我、不跟我講話、完全不理我。我有錯,我一定會道歉,可是你不說,我不懂。」
我緊緊地握住腳踏車把手,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的指節。
「不是。」好不容易我才擠出聲音:「與你無關,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他喊:「就算你真的有錯,我也不在意!為什麼你要在意?」
我們不是朋友嗎?聖竹對我說。
「就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錯了。」我輕聲道。
他一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我打斷他的話:「聖竹,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先說好,或不好。」
停頓許久後頭冒出一句「好」,我笑笑,帶點苦澀地、幾近求饒地說:「別再問了,聖竹。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現在沒辦法給你。」
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一切都回到原本的軌道上,我保證。」
──我會好好地調適情緒,放棄那些喜歡你的心意,然後我們還會是朋友。
「……我知道了。」過一會兒他回答。
在抵達學校的那段路途中,我們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
中午一如往常周柏論來找,帶著份量足以撐死三人的豪華便當。
眾人往屋頂上移動,某人回頭看看我,又看看旁邊的聖竹。
「和解了,兩位?」柏論用誇張的語調道:「這真是令人高興。我終於不用每天夾在兩座冰山中間,不停發抖冷得要死。」
「呃,有這麼誇張嗎?」聖竹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們兩個也不算真的吵架。你說對不對,遙一?」
他邊說,邊伸手過來攬我肩膀。
那瞬間我的心臟震動到幾乎要跳出胸口,身體因為過度反應而緊繃。
幾乎是用盡全力──再差一點點我就要狼狽後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站在原處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沒到吵架那麼嚴重。」
周柏論若有所思地朝我投來一眼,我微愣。
「好吧,沒有最好囉,我快要餓死了!大家動作快,開飯啦。」
我看著前頭兩人的背影,勉強舉步跟上。
即使到了大餐擺在我前頭,旁邊兩個也因為搶奪食物而展開噁心口水戰爭的現下,我仍舊無法從剛剛的衝擊中掙脫。
……究竟分寸要到哪裡,才是朋友間的交往?
我過去用怎樣的表情跟他說話?我是以什麼方式和他玩鬧?我以前走在離他多遠的距離?
我統統想不起來。
現在我甚至連簡單而自然地碰觸他,都做不到。
我想停住感情,我真的想;想把它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可是我無法控制。
那種失速墜落感令我害怕──
「遙一?」聖竹塞著滿嘴食物湊過來。「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有。」我搖搖頭,努力對他露出微笑,即使那一點都不正常。
周柏論又瞥了我一眼,表情有些無奈。
為什麼?我滿腹疑惑,眼角餘光察覺他背著聖竹對我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我看不下去了……」他說。
等等,什麼意思?我還來不及制止,柏論已經轉向聖竹開砲:「對了,我記得聖竹你提過,你們班班長跟你告白。有這件事吧?」
聖竹愣住,我聞言則是全身僵硬。
「是沒錯啦。」過一會兒他回答:「不過你怎麼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大家都愛聽八卦啊,你說對吧遙一?」柏論推我一下。
「……我也很好奇。」我緩慢開口,發現自己聲音乾啞。「結果呢?」
「其實她真的蠻可愛的,我對她也很有好感,不過……」聖竹向柏論道:「喂,你覺得我跟她適不適合?」
「你問我幹嘛?」周柏論怪叫。「我根本不認識她,連看都沒看過。」
「也對。」聖竹一笑,轉頭向我道:「遙一你就認識啦,給點建議。你覺得她怎樣?跟我適不適合?」
我看著他,感覺身體裡有某塊角落逐漸崩塌,一片一片。
「我……」
這時候我應該回答什麼?
如果是以前的我,會回答什麼?
聖竹表情從原本的開朗逐漸轉為訝異。
腦袋亂哄哄完全無法思考,我只知道有一個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提醒自己:
鍾遙一,笑。
鍾遙一,笑啊。
……笑啊!!
當世界霎時變成一片黑暗,我居然有種錯覺,以為那是我心底的顏色。
耳邊響起聖竹驚叫聲,感覺臉上涼涼的液體流下,我伸手一摸。
……可樂?
「周柏論你做啥?」聖竹怒喊:「你瘋啦?你潑遙一可樂幹嘛?」
「手滑,抱歉。」柏論平緩聲音中完全沒有懺悔意願,脫下外套順手蓋在我頭上。
「遙一,」他說:「去一趟保健室吧。我看你身體不太舒服,別硬撐。」
「他哪有身體不舒服?明明是你……」聖竹還在罵,我揮手制止他。
「對不起。我真的……不舒服。」
我說,而後轉身大踏步離開。
§
在保健室裝病休息一節課之後,那個害我一身香料味,落魄到連水鬼都不想抓來作替身的傢伙出現了。
「保健老師呢?」周柏論問。
「有事離開。」我答。
他咳嗽一聲。
「我只能說,一開始不過單純想幫你,沒想過那個問題會導致這種結局。」有點氣虛的聲明:「我不會道歉的。」
「……我沒叫你道歉。」
「那你現在在幹嘛?捲棉被裝屍體?」
「我在自我厭惡。」
腳步聲響起,而後身旁床墊微微下陷。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在我回答之前,」我反問:「你先告訴我你怎麼知道的。」
他隔著棉被拍我,毫無準頭的攻擊正好打在我臉上,痛到我皺眉。
「不用擔心,你平常藏得很好。只是那種眼神我在家裡看過太多次而已。」
良久。
「不要跟他說。」我靜靜地道。
「我不懂。為什麼不跟他說?」周柏論尾音抬得老高:「搞不好比起那女的,他比較喜歡你啊?」
「不,我輸了。從一開始就輸了……輸得很徹底,完全沒有餘地……」
他說過那女的很可愛,他說過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沒辦法成為他的愛情。
「……因為我是男人。」他喜歡女人。
頭頂傳來「嗤」一聲。
「藉口。」周柏論說:「鍾遙一,那是藉口。」
你只是害怕跨越那條線之後,就再也回不到過去原有的模樣;害怕傳達了自己的心情後,世界就會發生變化。
鍾遙一,你真是個懦夫。他罵我,惡狠狠地。
我將身上的被單裹緊了些。
我承認,我真的很害怕。
「就算是那樣也罷……我又能怎麼辦呢?」我自言自語。
如果連朋友都做不成,我怎麼辦?
過會兒,一隻手伸過來摸啊摸,好不容易找到我頭頂的正確位置,輕輕地拍兩下。
「……你在哭?」他試探地道。
「才沒有。」誰會哭。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覺得你確確實實比我小一歲。」那隻手還是拍呀拍,好像在說乖喔乖喔。「算了,在你放棄他之前,我就勉強作個共犯吧。」
快道謝,王八蛋。他說。
我轟他腰側一拳作為回答。
「力氣這麼大,看來精神恢復得差不多了嘛。」他笑道:「但是我必須警告你,今天這種事可不能再來一次囉。聖竹雖然很遲鈍,但並不笨。」
「那你剛剛怎麼呼攏過去的?」我問周柏論。
「我跟他說,你鬧脾氣是因為他偷跑比你先交了女朋友,所以心情不好。還有你昨天太貪吃,不小心吞掉冰箱裡一個月前的餿水,現在得了急性腸胃炎。」他眨眨眼。「別露餡啦孩子,演戲要演全套。」
去你的。我聽到自己神經爆裂的聲音。
正當我跳下床挽起袖子準備跟他來個生死鬥,突然聽見走廊傳來急促跑步聲,由遠而近。
碰碰碰,門被大力推開,露出一個女孩子的臉。
「班長?」我驚訝地道。
「果然在這裡!」班長喘到連氣都順不過來,但她還是急忙向我們喊:「大事不好了,你朋友……歐聖竹跟我們班的男生打架被老師發現,現在全部都被抓到訓導處去了!」
什麼?
我跟周柏論互望一眼,看到對方眼裡的焦急跟訝異。
§
等我跟柏論衝到訓導處後,發現情況遠比想像中慘烈許多。
那已經不是你賞我一拳我揍你一下可以概括的戰爭,聖竹全身是沙、制服袖子裂了一邊、身上可見之處滿是瘀青擦傷(看來衣服遮住的地方更多)、額頭還滴著血。
而對方──
「啊!是你們這群王八蛋!在街上欺負狗……」周柏論愣了三秒後指著他們鼻子大叫,我連忙摀住他的嘴。
沒錯,就是那三個在街上被修理後懷恨在心,於是在我桌上丟垃圾的傢伙。
「剛剛是你們四個打架?」訓導主任盯著聖竹說:「他們三個,打你一個?」
聖竹點點頭。
「真的嗎?」主任有點訝異地道:「沒幫手?那他們怎麼傷得比你重?」
周柏論低下頭忍笑,我則是暗暗吐舌。
聖竹拳頭有多硬這我在小時候是領教過的,再加上繼承到他媽媽的狠勁,抓起狂來跟野生動物一樣令人難以招架。
……可他怎麼會和這幾個渣碰在一塊?
嘆口氣望向他,那額上暗紅莫名礙眼,我掏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他掙扎起來。
「不要動,聽話。」我低聲道。
他瞥我一眼,默默停止抵抗。
那頭老師問:「你們四個為什麼打架?」
彷彿空氣凝結般的沈寂,沒有人開口。
「沒人想講?」老師道:「總有個打架理由吧?誰先動的手?」
對面三人不安地互望,聖竹面無表情瞪著前方,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怎麼?」老師這回可有些火了:「不講,那統統記警告呦?」
我著急地推推歐聖竹:「你倒是說些話呀……」
他搖搖頭。
「主任,完全聯絡不到他們的父母,手機都沒人接。」一個職員按著電話這樣說。
我聞言鬆口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師啊,反正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你先讓他們去處理傷口好不好?」周柏論一旁比著額頭道:「聖竹血這樣流,我在旁邊都看得很痛耶。」
訓導主任看看他們的傷勢,思量一陣後點頭。
「總之,你們四個皮繃緊一點。」他說:「如果再發生什麼事,就沒這麼簡單了。」
眾人陸續往保健室移動,悉悉囌囌。
「等一下,我陪你去……」我本想追上聖竹,不料被班導提著領子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遙一你給我回去上課。」他朝我露出一個抽搐的微笑:「想蹺,門都沒有。」
……可惡。
於是我在教室坐立難安,學毛毛蟲在椅子上扭了半節課;鈴聲一響入我耳裡宛如天籟,忙不迭馬上跳起衝向保健室。
才奔過走廊轉角,眼尖地發現聖竹站在保健室門口和人談話。
──跟他們班的班長。
我緊急煞車,倒帶似地縮回牆後,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般尷尬。
雖然偷聽是不好的行為,可我卻無法移動腳步從這裡離開。
兩人話語,隨著午後微風細細飄來。
「……不好意思,這段期間讓你很困擾吧。」那女孩子低頭絞著手。
「怎麼會是困擾?我很高興。」聖竹說:「『不好意思』應該是我的台詞喔。」
她搖頭,戳戳聖竹手上的紗布道:「你傷口還好嗎?看起來好痛。」
「沒事,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回家口水沾一下就好。」
這不曉得是哪一國的爛笑話。我在牆後皺眉,而那女孩拉開一個笑容,笑得有些勉強。
「我不懂,你為何不跟老師說打架的理由?」她突然問。
「咦?」聖竹倒退三大步。「……妳怎麼知道?」
「抱歉,是我去叫老師來的。」她委屈地道:「明明是他們先計畫下課要找人圍毆鍾遙一,你路過聽到才跟他們起衝突不是嗎?為什麼不照實講?」
什麼?我瞠目結舌,尚未從這句話帶給我的震驚中回復,便聽到聖竹接話:「不行。如果全部說出來,那麼遙一先前在街上跟他們打架的事就可能曝光,搞不好老師會連他一併處罰。」
「可是你快要被記過了!」她喊。
「無所謂,遙一沒事最重要。」聖竹一派輕鬆地說:「反正現在鬧得這麼大,他們應該不敢再對遙一亂來。」
他朝那女生伸出小指。
「拜託,不要跟別人提。」他道:「尤其是遙一,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可以嗎?」
她咬著下唇點點頭,伸出手指回勾。
「就這麼說定囉,謝謝妳。」他笑得很燦爛。
女生轉頭,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他慢慢往這邊走來,我只好裝作剛到的樣子從牆後走出,他看到我一愣。
「遙一。」他道:「你在這裡幹嘛?」
「我……」心還在跳著,我有些不自在。「我來看看你現在怎樣。」
「沒事,休息一下又是活龍一尾。」他怕我不相信,還轉轉手臂以資佐證。
我吸口氣,再吸口氣。
「……那個女生,剛剛你們在聊什麼?」下定決心,我這樣問道。
他看著我。
「啊,那個。我拒絕她了。」
我瞪大眼。
「……為什麼?」
「也許我沒有那麼喜歡她吧。」他說:「而且我偷跑,你不高興不是嗎?」
呃,王八周柏論。我心裡想。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驚愕,他搥我一拳:
「幹嘛這種表情,我可不是因為你才拒絕。反正未來交女朋友機會多得是,我鐵定會找到一個最可愛的女生,然後在你面前炫耀!」
然後他小聲道:「可是……在那之前,我會第一個告訴你,不會再讓你不高興的。」
我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因為他那張對我毫無設防的臉。
「……聖竹,你的傷還好嗎?」
「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啊。」他有些奇怪地道:「要說什麼?」
「關於最近、今天、你的傷……任何事。真的完全沒有話要說?」
跟我抱怨啊,抱怨我脾氣很差讓你不舒服、抱怨這場糾紛是因我而起、抱怨你的傷很痛,抱怨我給你添了麻煩……
什麼都好,就是不要這樣對我笑。
他傻傻地盯著我瞧,過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把手放上我額頭。
「對了,你不說我都忘記。」他擔心地說:「你身體還好嗎?肚子還痛不痛?不過肚子痛好像量體溫也沒用……」
我猛地抓住他,把他往我懷裡帶,狠狠地圈住。
「遙、遙一?」他訝道。
「……我頭有點暈,借我靠一下。」我把頭埋在他肩上。
感覺那個溫暖的身軀一下子放鬆,兩隻手疊上我肩膀安慰似地撫摸,我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的顫抖。
我喜歡他。
我真的喜歡他。
就算他不愛我,就算未來他會交個很美麗的女朋友,我可不可以用他最好朋友的身份在心裡假裝擁有這個人?
如果真到他要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會放手,我會試著忘記我喜歡他。
我可以的。
──可是在那之前,拜託讓我抱緊他。
我幾近卑微的這樣祈禱。
§
可我現在二十八歲了,卻沒等到他交女朋友的那天。
「……今天晚上是沒什麼事,我幫你問問他。嗯,再聯絡妳。」
我掛掉電話,眼角餘光瞥見熟悉身影朝這兒走來,轉頭清清喉嚨向他道:
「聖竹,那個……」
「遙一,那個……」
沒想到兩人異口同聲,微愣後相視一笑。
「你先說。」聖竹對我道。
我將方才順手登記的餐廳資料遞給他:「高中同學剛剛打電話來,問我們要不要參加今天晚上的同學會。」
見他臉上表情有那麼一瞬稍縱即逝的停頓,略帶好奇地我開口道:「若有事就別去了?」
「啊,不不。」他笑道:「我只是忙到忘記有這碼事。去啊,怎麼不去?」
「嗯。」我拿起手機打算回撥,卻猛然想起……
「聖竹,你剛剛要跟我講什麼?」
「同學會結束我再告訴你。」他說:「對了,我昨天晚上作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
「我們讀國中時的白痴事蹟……醒來覺得我以前怎麼會那麼蠢,連如此簡單的理由都不懂。那時候真的,很殘忍呢。」
無視我滿臉不解,他一笑朝我擺擺手,轉身往反方向走。
我看著他快步離開的背影,覺得無數個懷疑的泡泡在我心中噗噗噗地用力炸開。
──這小子,神神秘秘,一定有問題。
於是我疑神疑鬼勤奮思考,連到達餐廳面對眾人,都還在腦中時時糾結想弄出個答案來。
身旁聖竹和久未謀面的朋友高聲談笑,我感覺自己眉頭細不可察地皺起。
這傢伙個性健談又開朗,其實人緣非常好;再加上被他家那兩頭母老虎磨練出來的女性至上主義,因此博得許多異性青睞。
他受歡迎,我不可能處之泰然。
有點鬱悶地伸手揮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對面友人好笑問道:「喂,遙一你怎麼?趕蚊子嗎?」
我一愣,回道:「是啊,很大一隻。」
看來跟歐聖竹相處二十年,連他那種坐地起乩的習慣,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
……唉。
飯後欲打道回府,因聖竹喝了一點酒,於是駕駛一職便落在我頭上。
本想將車開過來,隨後又覺得實在麻煩,不如兩人一起散步到停車場還省點工。
甫轉頭,便看見三四個女同學將他團團包圍。
──這種情況下,還真不曉得該不該過去打擾,我苦笑著想。
遠雖遠,交談仍舊聽得極清楚,只見其中較開朗的一位女同學笑著問他:「聖竹,這麼快就要回家啦?鍾遙一呢?」
「去牽車,大概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禮貌回應。
「這樣啊,你們的感情到現在還是這麼好。」朋友道。
聖竹疑惑地望著她,那女同學咳嗽一聲,拍拍旁邊同伴的肩膀。「說啊,裝什麼死?」
「我……我不敢,妳幫我說!」對方紅著臉道。
我看著那女人泛紅臉頰,瞇起眼。看來應該不會是什麼好事……
「各位……」聖竹打斷她們話頭。「究竟什麼事?」
「啊,好啦!我說我說!」女同學道:「她呢,想拜託你幫忙,替她和遙一牽線。」
一陣沈默。
「鍾、遙、一?」歐聖竹緩慢地,加重語氣道。
……我?我眨著眼,對突如其來的豔遇有些難以消化。我還以為她們是對聖竹有興趣。
「嗯,鍾遙一。其實以前她就對遙一有好感,只是不敢提。」
聽到這句話,那女的害羞地低下頭,而聖竹露出一個非常抱歉的表情。
「我也想幫妳,可是我不能擅自替他作主……而且他已經有對象了。」他說。
──雖然這是標準回答,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他老是這樣。
對別人的寬容永遠勝出對我的佔有欲,到現在我從沒看過他吃醋是什麼樣子。
「哎,也沒有要你替他答應嘛!」女同學道:「這樣好了,就算不幫忙追,不然幫忙傳一下話?」
「……傳話?給遙一?」
聖竹偏頭一扯嘴角,無可奈何地從外套裡掏出便條紙跟筆作勢欲寫,開口道:
「那麼請問一下,妳們有什麼話要跟我的男朋友說?」
那一瞬間,我在幾個女人臉上看到足以媲美默劇之王卓別林的誇張表情。
可我想,自己應該沒比她們好到哪兒去。
「……你剛剛說什麼?」那帶頭女人抖著聲音道。
「我問妳們,有什麼話要跟我的男朋友說。」聖竹聳聳肩。
「你說鍾遙一是?」遲疑問句。
「我男朋友。」斬釘截鐵。
「呃,所以你說他已經有對象是……」
「我。」他皮笑肉不笑地把紙條塞進對方手裡。「沒話傳嗎?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語畢,他拋下僵直宛如地藏王石像的女人,轉身往我這裡來;我連忙回頭跑一小段路再朝他走去,裝作剛從停車場回來的樣子。
沒多久就碰上了,他抬眼看我,有些詫異。「……遙一?車呢?」
「我想一起過去比較省事,所以到一半又折回來找你。」我道。
「嗯。」他點頭:「走吧。」
從餐廳到停車場有段不短距離,晚上十點周遭人潮也漸漸稀少,我循著路燈昏黃亮光瞥向他,不意外地看到滿臉怒氣。
「你心情,好像很差。」我試探地問道。
「那是因為誰……」他小聲嘟噥:「早知道就不來了。倒是你笑成這樣,心情似乎不錯嘛?」
我訝異摸上臉,發現那弧度居然微微上揚。真是藏不住心事的地方。
「我沒有笑。」我裝傻。
「你有。」他悶悶地道:「嘴角都要裂到耳朵了。」
噗一聲我真的笑開來,聖竹賭氣索性不再理我,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小路上,我低頭盯著自己腳尖。
「……聖竹。」過一會兒我喚他。
「幹嘛?」他沒好氣應道。
「對不起啊。」我說:「對不起我不是個女孩子。」
對不起,可是我喜歡你。
「為何要為這種事說對不起?」他停下來,用力搔著腦袋。「真要計較起來,那我也得向你道歉,因為我全身硬梆梆的脾氣很衝,一點都不嬌小又沒大胸部。」
「有份量的男人胸部,多可怕。」我回道,聖竹曰「你自己不就是我還天天摸」。
莞爾一笑本想繼續往前走,可聖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望著我。
「遙一。」他小心翼翼地道:「你覺得這裡怎樣?」
這裡?怎樣?我環顧四周後回答:「呃,它是條柏油路,旁邊都是樹。」
「算了。」聖竹一臉被擊沈般挫敗地道:「我有事跟你說,就在這裡。」
我回憶起今天下午的話,點點頭。
他看看自己的手腕內側,而後深呼吸好幾次;吸呼呼呼呼吸呼,我不禁疑惑起一個大男人何以搬出產婦專用拉梅茲呼吸法。
我要當爸爸了這樣嗎?
「我……」囁嚅幾次聖竹開口了。「我是個醫生……」
停頓幾秒後我發現自己不接話不行,只好盡量誠懇地道:「我知道。」
連你在哪裡工作、專科是什麼、手上有幾個病人、年薪多少我都知道。
「啊,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忙亂地解釋:「你也知道,藥對醫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所以……」
藥?很重要?我突然想到今天早上剛好拿到本院員工體檢單,而我還沒看過他的。
「為何要吃藥?身體出問題?」我問:「糞便潛血?血小板低?胎兒蛋白過高?」
於是面前這傢伙瞬間臉漲得比豬肝還紅,就算光線昏暗,仍舊看得一清二楚。
究竟怎麼回事?
滿頭霧水地發覺今晚已透支了往後幾十年可能用到的問號,但我仍舊滿腹疑惑。
聖竹又看了看自己手腕內側。
「那個,星星……」良久,他用一種垂死的聲音說。
抬頭,今天雲層很厚,半顆星星都沒有。
「啊。」我努力裝作聽懂模樣一拍手掌。「聖竹你是說Orangutan(猩猩)?後天我們剛好一起放假,那去動物園吧。」
「不是啦!」這下他真炸毛了,衝我大喊:「你不要一直打斷我話嘛!」
「有什麼辦法。」我道:「二十年默契砸下去我依然聽不懂,而你又不講清楚。」
氣氛尷尬成這樣,我不拋棄形象搞個笑(吐個嘈),話還怎麼談?
才剛說完,眼尖地發現他不斷偷瞄手腕內側,我伸手一把抓過,他驚嚇之餘猛地抽回,來去間只來得及看見衣袖覆蓋之下密密麻麻蠅頭小字。
「……在手腕上寫字幹嘛?」我皺眉。
聖竹掙扎許久,吶吶道:「小、小抄。」
正常說話為啥需要用到小抄?我瞇著眼難以理解地無聲詢問。
「我、我、我……」熱水壺終於燒開了,開始從頭頂噴射蒸氣。
「我就知道!聽那隻母夜叉的話絕對沒有好下場,還什麼事先排演寫台詞咧!到頭來還不是全都忘光光,丟臉死了!!」
他用力從外套暗袋裡掏出一個四方形小盒子,略嫌粗暴地塞到我懷裡。
「這給你!」
我已經不想浪費力氣把疑問說出口,所以選擇默默打開盒子。
裡頭躺著,一枚白金男用戒指。
「鍾、鍾遙一!」
我感覺全身僵硬,花上好些力氣才將視線從戒指轉開投向聲音的主人;那傢伙一臉悲壯、用好像不這樣吼我就不可能聽到的音量喊道:「我、我愛你!拜託,嫁、嫁給我!」
我愛你。
拜託,嫁給我。
經歷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停頓,我勉強找回聲音:「聖竹你現在是在……求婚?」
跟我求婚?
「對、對啊。」那傢伙紅著臉說。
「所以那些星星啊醫生啊藥的全都是求婚台詞,怕忘記還寫小抄照著念?」
「怎樣,不、不行嗎?」徹底結巴。
我忍俊不禁大笑出聲──怎麼會這麼搞笑啊,這小子。
「喂,這種反應太過分了吧?」
聖竹有些氣堵地說,我向他搖搖手,表示我也很努力想控制,可笑意一發不可收拾,我到最後乾脆彎下腰來把臉悶在掌心裡,忍笑忍到全身抖動。
「鍾遙一!不要笑了!」
在笑聲中我聽見他重重一跺腳。
「我這麼認真跟你求婚,你居然拿來當笑話看……你還笑!啊怒死我,你再笑我要生氣了,聽到沒有?你再笑我要生──」
然後聲音突然停了。
過一會兒,他伸手來扯我。
「遙一,不要笑了……把手放下。」
我搖搖頭。
「乖,聽話,把手放下,頭抬起來。」
他又祭出以前哄小孩的那種輕聲細語,用力地把我的手掰開,緊緊握住。
我閃躲了會才抬頭面對他,兩人相視,聖竹吁口氣,拿衣袖來抹我濕答答的臉。
「我在家裡模擬了無數可能的結果,可是真沒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他低聲說:「交往以來我表現得這麼差勁嗎?居然讓你到現在還委屈成這樣。」
印象中你連之前車禍骨折時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嘆。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說。
只是我太過驚訝……太過高興。
他掂起腳尖輕輕地吻我眼睛、一下、再一下,然後抱住我。
「好吧,為了表現我的誠意,如果你嫁給我,早上起床我幫你煮早餐、載你去上班、晚上回來吃完飯幫你抓龍放洗澡水、服侍你睡覺、存摺都給你、卡隨便你刷。」
我看著他。
「……那些我都不需要。」過一會兒我輕聲說。
聖竹用詢問眼神望著我,我抬手觸碰上他左胸,感受裡頭強烈震動。
「永遠只想著我、眼睛只看著我、雙臂只抱著我……這裡,只有我。」
他用左手覆上我的,緊緊握住。
「好。」他說:「不管是思考、視線、擁抱、心跳,都只屬於你。你要,都給你。」
我想對他笑,可不知為何試了幾次,總只感覺眼前一片模糊。
果然這種令人想哭的幸福,就是愛情吧。
慢慢的我說,那我也只能嫁了啊,你說是不是?
聖竹也笑了。
「結果今天晚上簡直像場鬧劇。拐彎抹角的人生不適合我,不管被人追還是追別人都一樣……」他嘟嘟噥噥地小聲埋怨,邊把戒指套進我左手無名指。「……不能反悔喔?」
「當然不會。」我看著小小指輪在路燈下反射出柔和光芒,斬釘截鐵地道。
絕對、不會後悔。
§
人生其實很奇妙,我一直這麼想。
在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年少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交男朋友;只是不斷在感情中迷路,一而再再而三地陷進死胡同般的困境中。
可在快要一腳踏入三十的今天,我有一個男朋友,也成了他的男朋友。
老實說,這感覺──
還不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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