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1日 星期六

Vincent




  有時他真覺得,限量特典這種事,不道德。

  譬如現在,兩隻不同的手同時放在同一片遊戲光碟上,而後不約而同地微愣、抬眼、視線相交;一切如此契合,毫無時間差可言。
  「不好意思,這好像是我先看到的。」考量許久,他決定先發制人。
  對方的臉孔很纖細──是個美女。即使天氣冷,每個人都包得像顆肉粽一般,那些前凸後翹的特徵在厚厚衣物下依舊引人遐想。

  但,又怎樣?戰場上沒有性別可言。

  「我想是你搞錯了吧。」跟那張臉完全不相櫬,帶著殺氣的重低音。「你沒看到你的無名指還疊在我手指上面?是、我、先、看、見、的。」

  「……」瞪過去。
  「……」瞪回來。
  「……我今天一定要玩到它。」
  「……你可以去電玩展買。」
  「……電玩展的凱薩琳已經沒有特典了。沒有目黑將司的CD我會死。」
  「……那真遺憾,我破關後會燒香祭拜你。」
  「……(青筋)啥?」
  「……啥什麼?」
  「……為什麼問啥什麼?」

  眼看兩人的口舌之爭已經退化成國小生所謂『你打我因為我打你所以我再打你你當然要打回來』狀態,店家再怎麼想裝死也只好出手。
  「兩位客人,我看你們都是練家子(?)吧。這片凱薩琳我會替你們留著,要不要去旁邊的戰場PK一下,看看誰贏了再回來買?」

  他和她互望一眼,再看看那堆大型街機。
  好呀,好主意。


  一小時後。

  「我們這是第幾次平手?」他有點頭痛地問。
  「唯舞獨尊、Jubeat、投籃、太鼓……」她面無表情道:「連夾娃娃機一起算,大概第十次了。」

  好到過分的默契。兩人三度互望,發現對方眼底都寫著『像個白痴一樣』。
  啊,算了!

  「讓妳吧。」他搔搔頭說。再爭下去,沒風度。
  「你突然這麼大方我反而困擾。其實我對特典並不執著……」她皺起眉。「不然這樣?我出五分之一當租金,破關後片子跟特典歸你,然後我們可以一起玩。」

  這條件不錯,他想。
  「不過我們要怎麼一起玩?」以這種情況,妳到我家、我到妳家都不太適合吧。
  「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跟我來。」


  他跟著她走進一間家居式的小賣店裡,年輕老闆看到她,喊了聲「凱薩琳」。
  
  「我最近可能會常跟你借遊戲室喔,可以吧?」她帶著甜死人的微笑這樣對老闆說:「當作是你把我訂的兩片特典凱薩琳都高價轉賣的賠罪囉。」
  老闆一抖,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兩人便越過櫃臺,往裡頭走去。

  「唔,妳叫凱薩琳?」
  「那是我的英文名字。」
  「K,還是C?」
  「K。因為這遊戲,大家最近都喜歡用代稱叫我,K子K子的有點困擾哪。」

  總比自己好一點……他揚起嘴角:「其實我叫文森。」
  「也是英文名字?」她訝道。
  「不,是中文。我老爸當年在報戶口時,拿掉姓,填的真的就是文森這兩個字。」

  兩人今天第四次四目交接,而後爆出大笑。



※    ※    ※



  從那天起,他開始了凱薩琳的艱難攻略──哪一方面請自行判別。

  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固定在小賣店遊戲室會合;兩個人輪流換手,緩慢爬著那些難度標示根本是參考用的格子。

  對方對於倉庫番的熟練程度,比起自己可說是勝出兩三倍,至少從不曾看過她因為爬塔時主角一死再死而氣到差點抓抱枕來揍的樣子。
  但若某一夜重來太多次,取而代之的,她會小聲而愉悅地哼起歌。

  『  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Vincent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Vincent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Vincents

     Ten little Vincents DIED~~~~   

  嗚呼,同為文森的他瞬間有種從脊椎尾端發涼起來的危機感。

  後來他才發現,這位K子小姐大學時不但和自己同校,而且是學校風雲人物……
  據說是大學開校二十幾年來的女子標槍記錄保持人,運動會上的英姿還被保存起來裱框掛在體育館裡。
  那張相片他看過,氣勢磅礡,彷彿田徑場上有一隊山豬奔過。

  跟她在一起玩遊戲的時光很快樂,兩個人的默契也好到像認識數十年;
  只一件事,他有點不能理解。
  已經好幾輪過去了,但她在選擇選項時,仍舊清一色偏向C子那邊──據說男人都不敢在老婆前面選的那種選項。他本以為她會開始攻略劈腿結局,讓Vincent最後死掉。

  也許是因為她自己比較像K子,選起來會彆扭?還是因為遊戲嘛,開心就好何必去計較?
  他這樣想。

  不過,想歸想,他終究沒有把疑問說出口。



  但他忽略了他們兩個人真的很像,像到連心裡想些什麼都沒辦法藏的情況。

  某天Vincent又從塔上不知道掉下第幾百次,啊啊啊──Vincent啊啊啊──
  他嘆口氣,重新讀取檔案。

  「喂。」一旁默默看著的凱薩琳突然開口。「你有話想要問我,對不對?」
  「……這麼明顯?」
  「明顯啊。」她作個鬼臉。「已經是滿臉寫著『我想知道好想知道喔喔喔請告訴我』的級別了。」
  「對,我想知道,請告訴我,拜託妳。」他斬釘截鐵地說。

  她一挑眉。

  「其實說穿也沒什麼。我唸大學時有個喜歡的人,那人有個交往很久的女朋友。」
  「那人的英文名字該不會是Vincent?」
  「沒錯,就是這麼該死又白爛的巧合。」她哈哈一笑。「我超級喜歡他,喜歡到覺得自己可以替他做任何事、喜歡到就算是為他去死,我也毫無怨言。」

  「可是?」
  「可是他結婚了。結婚當天,他的新婚妻子還請我去當伴娘。」
  我連告白的機會都沒有,這場單戀就已經宣告不治。她小聲說。


  原來如此。
  「然後?」
  「然後結婚不到半年,他突然來找我,約出去吃飯,聊天,開車說要載我到捷運站,卻停在Motel門口。他說,其實比起他老婆他更喜歡我,他也知道我抱著同樣心情。」

  「……結果?」

  「結果我在那人傾身過來要吻我的時候揮出一拳,把他的鼻子打歪了。」

  他知道他一定呆住好幾秒。因為螢幕裡的Vincent被炸彈陰到,啪嘰。


  「我的愛情跟我的理智,我選擇後者。」
  可是我很後悔呀,我明明那麼重視他。她說。

  嫉妒、羨慕、喜歡、厭惡、開心、痛苦、持續、放棄。這些衝突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把一個人逼到絕境,感覺自己悲慘不堪。

  「你能理解那種每天張開眼睛,第一件事居然是想著『他身邊的人為什麼不是我?』『他喜歡的人為什麼不是我?』的感覺嗎?」

  不斷在腦海裡反覆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幾千幾萬遍,好累好累。
  可是這樣子的自己,在選擇權擺在面前的當下,卻做出和心意背道而馳的決定。

  「哪,我問你。」她低下頭,眼眶微紅。
  「如果我當初不顧一切,像Vincent選擇Catherine一樣選擇了他,那麼我現在是不是不會這麼難過?」


  一片沈默。

  他跳回選單,重新讀檔,把難度調成Hard,拿起遙控器將音量開到最大。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Vincent已經唉到燒聲了好嗎?尾音還分岔!」她抬起頭怒道:「我知道Hard很難,但你也死太多次了吧!」
  「很爽啊,妳不覺得?」他聳聳肩。「至於妳的問題,姑且不論選擇他會不會幸福……因為那已經是不可能重來的事;我只能說現在的妳,無病呻吟。」

  她看著他。

  「妳為什麼會賞他一拳?理智比他重要,妳自己講的。即使過了這麼久,妳也完全沒有去道歉而後挽回的想法,代表面子比他重要。這種不管跟什麼東西比都落到敬陪末座的可悲男人,妳還能說妳多喜歡他?」

  早在那人選擇劈腿的瞬間,他在妳心中跟愛情配對的那條恆等式就已經破滅,所以妳的後悔到底有什麼意義?我不懂耶。他說。


  啊────

  又是一片殺死人的靜默,只餘喇叭裡傳出的哀鳴。

  「……你這樣說,好像有道理。」她托著下巴沈思:「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論調。」
  「對吧。」
  「……嗯。」


  啊────

  「好吧,我釋懷了,感謝你。」糾結五六年,要看開,前後甚至用不了一分鐘。
  「不客氣。」
  「但是呀,被我親手埋葬的愛情究竟要怎麼辦才好?它都已經在地底下變成骨灰了呀。」

  「那還不簡單。找個和妳的理智、面子都不會衝突的文森不就好了。」他非常帥氣地撥撥瀏海:「譬如說我啦、我啦、我啦!」

  「憑你?」這回她真的破涕為笑。「喂,我是個孔武有力的女人呦,你啊……そんな装備で大丈夫か?」
  「大丈夫だ、問題ない。」他答。


  兩人在Vincent被電鋸嬰兒轟殺的慘叫聲中,面對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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