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豹子飼養守則(下)




  紫月西沈,整座莊園從喧嘩紛亂逐漸歸於一片寧靜。
  他隔著門上薄紙望向庭中,昏黃燈光下,模糊兩道黑影廊前對立。

  ……是商冬略與靳蘿衣。
  兩人交談已有不算短的一段時間,他想忽略那些細碎話語,卻徒勞無功。

  「……說完了?」商冬略聲音飄來。
  「說完了。」靳蘿衣續道:「我說完沒用,您要真聽進去才管用。」
  「我是聽進去了。」商冬略回答。

  然後是『啪』地一擊掌。呵呵呵呵呵,女孩拖長聲音道:「真好,蘿衣足感欣慰。那麼商前輩,事不宜遲打鐵趁熱,現下、我們、就去把這檔事兒給徹底解決吧。」

  等等!皇北陵驚愕地想,這太突然──

  外頭看來像是兩人動起手拉拉扯扯,他頭皮一炸,黑暗中滿屋亂竄尋找可以藏人的地方。耳邊聽得商冬略慌慌張張地辯駁:「我還沒心理準備……啊不是,我還得護送公主回宮……」
  「不勞商前輩大駕,已說好由鍾老暫代護衛之職。公主高興的呢,直說鍾老比起您可靠不知多少倍。所以您今晚睡這間客房吧,一點都不麻煩。」

  「真是對不起喔我沒用……唉,不是,妳力氣怎這麼大?」
  「是您手下留情呢。」


  兩人持續無意義應答,一來一往間身影已至房門前,皇北陵絕望地思索自己是不是乾脆裹著棉被爬上屋梁躲一陣或是直接破牆而出好過見面尷尬。

  正胡亂想著,忽傳門板三聲響,他摒住呼吸。

  「噢,蘿衣忘記事先提,」女孩刻意大聲喊:「師尊今個兒換房間,所以現下人就在這客房裡頭,我們方才談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呃……難不成是我故意偷聽?我也不想!他在心底無聲吶喊。
  「當然,這不是師尊的錯,是蘿衣的錯,所以商前輩您要怪就怪我唄。」

  門外霎時安靜下來。
  良久。
  「……你在?」商冬略緩緩開口。「在就開門。」

  皇北陵僵硬走去,『吱呀』一聲打開房門,靳蘿衣見狀微微一笑,用力將兩人往裡推,邊道:「怎地不點燈?黑濛濛的。」
  她將廊上油燈取來懸掛屋角,房內頓時大放光明,而後行個萬福,退出,掩上房門。


  兩人對望,一時之間倒像是懷了太重的心事,連周圍空氣都笨拙起來。
  商冬略遲疑許久,伸手撫上皇北陵眼皮底下再明顯不過的陰影,他一頓,卻沒躲開。

  「……昨晚沒睡好?因為我?」
  老老實實地點頭。

  「不瞞你說,見你反應如此,我內心真釋懷不少。」商冬略苦笑,帶點挫敗地道:「至少,並非無所謂。」
  他沒答腔。

  「蘿衣道,那日你不過在皇上面前賭氣,要我莫掛懷,這我信。可我們之間橫著的難題,卻並非只有『賭氣』這兩字。」

  他抿抿嘴唇,忍住險些逸出口的嘆息。

  「……不過,有件事倒不用懷疑。」對方低下頭:「你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心頭又浮現前晚的酸楚感,那瞬間他竟有衝動想對著面前人喊;
  他知道的,只是……有點晚。

  我們這樣,多久了?商冬略問他。
  「你不願說,我不敢說,於是那些心意卡在時間裡反倒成為一種阻力。原以為能撐著一輩子這樣過,但我累了。
  「明知你性子本如此,笨拙到令人心疼,卻老是用玩笑哄你真心,是我錯。可我再顧不了這麼多,即使得逼你,我也要得到答案。」

  因為我沒自信再歷經一段相同的五年。
  所以北陵,你告訴我,我對你而言,算什麼?
  那個人問他。

  皇北陵站在原地,心頭糾結翻騰。
  自己怎麼看商冬略?……需要問嗎?

  因為在意,所以才會難受。
  因為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所以才拋下所有原則、用盡全身力氣拚命掙扎。

  他自己懂,他都懂,但是說不出口。
  可是,又怎麼能不說出口……


  眼看商冬略沮喪笑笑,轉頭欲往門邊走;
  他渾身一冷,顧不得什麼自尊面子,一個箭步上前扯住對方,而後──

  『叩嗡嗡嗡嗡……』

  大約是去勢太急姿勢又錯誤百出,在該接觸的部位還差得老遠之際,兩人額頭已然狠狠撞在一起,在腦中發出低沈回音。

  「──北、北陵你做啥?」
  男兒本色的極致,頭錘攻擊?
  商冬略捂著傷處,一個踉蹌差點往後倒去,痛到視線模糊眼淚狂飆。

  沒、沒成功!皇北陵咬牙。再一次……

  「等、等一下!給我等一下!」
  商冬略大驚,伸手抵住意圖再度襲來的皇北陵額頭與胸膛,頓時形成相殺之姿,兩個人對峙宛如寒風中飄零落葉,使力過度到抖抖抖抖抖。

  「北陵……你不要我直接開口就是,揍我幹麼?!」
  那顆頭好比鐵塊,再砸一次會死人!名符其實的殺夫!

  誰揍你?皇北陵急道:「是吻你!」


  「哈?!?!?!?!」

  非常響亮的數人和聲。
  呃?
  兩人一愣,停止動作循跡抬頭望去,發現屋頂正中缺瓦一片,空隙內有數對眼睛。

  接著,喀隆喀隆喀隆喀隆……
  「啊啊啊啊啊!」殺豬也似的慘叫。「鍾世傑你用屁股擠我!救命喔滾下去了──」
  「我不是故意……來人哪誰抓住他!!!」
  「勾不到……來不及了啦!!!」

  磅!!
  震耳欲聾的墜地聲響,衝擊力道強烈到四周器物都微微震動。

  他倆吃驚地奔到窗旁推開一瞧,只見白髮青年成『太』字形橫趴在屋外草皮上,呲牙咧嘴地哀嚎。
  「鍾世傑……老子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宰掉你。」
  「別搶我的自稱。」鍾世傑從屋頂上回話,顯然大大鬆口氣:「還能抬槓,沒事。」

  你沒事,我倒是很有事。
  皇北陵鐵青著臉看屋頂上躍下一個又一個的熟面孔,心想自己這回真正鬆懈過了頭。
  這麼多人擠在一處偷窺居然絲毫未覺,劍聖這稱號,白封。

  「……各位,夜深了還這麼好興致?」商冬略有些好笑地道。
  「吹風。」
  「觀月。」
  「看戲。」連客套都懶。

  靳放歌思量許久,嘆口氣。
  「北陵,前戲如此激烈不好。床笫之間要溫柔一些,不然你的夫婿很容易因腎虧早夭。」

  後頭傳來噗一聲,而後範圍如同爆竹引線般越扯越開,到最後所有靳家人或坐或躺,全都癱在草皮上笑到活像神靈附身──俗稱起乩。
  太過崩潰的笑聲引來好奇的家丁婢女圍觀,層層團團越聚越多人,場面益發浩大。

  自己上輩子一定造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孽,這輩子才會跟這家人扯在一塊;皇北陵恨恨地磨牙。
  商冬略走到他身邊,他用力把臉埋進對方肩窩,完全不想管這個動作有多小女兒嬌態。

  「好了啦,噓,噓。」商冬略擺手活似趕雞鴨,向一旁忍笑忍到蜷成一團的靳蘿衣道:「蘿衣妹妹,麻煩妳把這群瘋子帶回房裡睡覺。」
  「是……師丈。」
  「還有,世傑啊,臨走前把那塊瓦蓋回去,別讓你皇叔叔房裡滲水。」
  「得令~」鍾世傑豪爽答應。


  好不容易嘈雜人聲、腳步聲逐漸遠離,商冬略伸手關起窗戶,摟著皇北陵往內移動。

  「他們都離開了。」
  真是太好了。
  「他們實在很關心你呢。」
  是喜歡尋開心吧。

  對方好一會沒有動靜,他抬頭,看到商冬略滿帶笑意的面孔和依舊發紅的前額。
  看來那下撞得真不輕……他愧疚地想。

  突然腳下一滑,他被放倒在床鋪上陷入棉被海中,那人爬上來,壓住他雙手。
  「你方才說,你想吻我?」聲音裡,帶點低沈的情慾。

  皇北陵遲疑良久,點頭。

  「噢,為夫感到十分欣慰,你會想要我想到霸王硬上弓。不過……」
  商冬略拖長聲音把臉湊過來,準確貼上他的唇。

  「……下次要作這碼事時,慢慢來就好。」


  唇與唇相貼,濕濕軟軟,並不令人排斥。
  原來親吻是這樣子的感覺?皇北陵昏昏沈沈地思考。

  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傢伙的氣似乎比想像中長上許多──

  一直持續到某人已經試圖伸舌,並且手也開始不安分亂摸,他才祭出拳頭結束這個吻。
  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商冬略一笑,將面紅耳赤的皇北陵圈入懷中。

  「這次我真的對不起你。」
  「不。」其實自己也有錯,他很清楚。

  「你開個條件吧?」商冬略道:「只要不是離緣,什麼事我都答應你,算是補償。」
  沒……呃?等一下。「任何事?」
  「任何事。」商冬略訝道:「怎麼?馬上想到?」

  皇北陵跳下床,無視商冬略的好奇目光開始翻箱倒櫃。
  好不容易從竹簍深處抖出一把木梳,他拾起遞出。

  「明早,替我梳髮。」

  ……  …………

  在皇北陵大驚失色、手忙腳亂扯衣袖來幫揩鼻血的困境中,商冬略模糊地想,

  原來,一隻豹子如果養得好,扒掉了那些利牙尖爪,
  也不過就是只大貓。


--

  「為何今早商前輩又掛著兩管鼻血去找爹替他醫治?難道他和師尊昨夜……」

  「昨夜我倒是不清楚。不過聽說因為商前輩春夢作過頭,一直喊『好棒,再來一次』之類的,師尊火起來賞了他一個肘擊,就變成這副情狀囉。」

  「噢。」原來是色瞇瞇的代價。

  「對了,昨夜我送公主上馬車時,曾隱晦地問她,對商前輩跟師尊有什麼看法。」
  「她說什麼?」

  「她笑說,嗯,這兩個人,都很『好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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