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午夜三點半(完)




  我把自己弄得非常非常累(別問我怎麼弄的),然後灌了一公升的廉價咖啡,現下意識在垂死與昇華之間漂浮。
  心悸、想吐、頭好暈。

  鍾遙一背著我大半夜走在河堤旁,皮鞋與地面敲擊的聲音叩叩作響。
  「遙一,說點話吧,不然我真要睡著了。」我很痛苦地把頭埋在他肩上。
  「說什麼?」他道:「說你屁股線條還不錯?哎,不要咬我。」
  這是你亂說話的回禮,我悶悶地又咬一口。

  他笑笑,沈默好一會。
  「聖竹。」很認真的語調。
  「嗯?」終於想講正經話了?「什麼事?」
  「我從晚上到現在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在同情我?」

  這下我真的清醒過來。
  「什麼?」我兩隻耳朵一起聽錯?
  「也許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只是把友情和愛情的定義混淆。」他道。

  這個角度看不見他表情,只微微感受到他發燙耳際,我有些不滿地蹬了蹬腳。「遙一,放我下去。」
  「可是你不是連站穩都有困難……好啦別掙扎。」

  他小心翼翼扶著我站定,我伸手捧住他臉頰強迫兩人對望,而後開口道:「遙一,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過去傷你那麼深。」
  他一愣。「你……說什麼呢。」

  第一次看到他畏畏縮縮的樣子,我都厭惡起我自己了。

  「我說我喜歡你不是騙你。」真的不是。「只是我遲鈍,明白得有些太晚而已。」
  我想將這種心情傳遞給你。
  「我不懂該怎麼彌補你,所以你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怎樣才像個稱職的情人,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

  他看著我,笑了。
  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這麼開朗,像所有掛心的事都放下,像夏日午後的一陣清風。
  明明以前都只是勾著嘴角愛理不理的……

  然後他摟住我,很緊,似乎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
  「你這樣就好……」他在我耳邊喃道:「維持原樣,我就會很高興了。」
  我抬起頭主動親吻他嘴角。

  突然覺得,喜歡上他,真好。



§



  「真的不需要我在旁邊?」遙一滿臉憂心道。

  你在旁邊還玩些什麼呀,不是白搭嗎?我皺眉推他:「去旁邊兩百公尺外的地方待著啦,張婷珊一出現我絕對會扯開嗓子大叫!」
  他邊走邊回頭,退到視線尚可及的範圍打住。

  我掏出之前準備好的東西──紙錢、香、乾糧水果還有一張很大很大的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和注音符號。

  「各路好兄弟,小弟在此請大家幫個忙。」我點燃線香,朝空中畫三拜。「有些事情想請教,若欲相助請降臨,這些餅乾水果微表謝意。」
  輕輕握著筆,我在紙旁坐下,將筆尖抵在本位上。

  鍾遙一那頭果然還是起了點騷動,可能是感受到威脅,所有顏色的霧簡直逃難一般快速朝我逼近,在線香旁邊形成一圈屏障。
  原本無波河面慢慢產生變化,毫無規則的水紋交錯激盪,像有無數人踩踏其上。

  嗚,好冷。早知道就穿多一點來,也不會在這邊發抖還沒人可取暖。

  「筆仙請降臨……筆仙請降臨……」趕快降臨趕快結束,我想睡覺……

  突然線香以極快速度往下燃燒,瞬間消失一大段,我手上的筆也微微顫動。
  啊,請到了!

  「請問這位如何稱呼?」我很高興地道。筆一抖,開始引著我的手在紙上飛快奔跑。
  「史…格…瓦…蘭…」咦,名字蠻特別的。「洪…都…拉…斯…」還有?
  總之,在這位大德用兩分鐘才說完他的名字後,我還是決定叫他筆仙先生。

  「筆仙先生,想請問一下。」我拿著張婷珊的照片道:「你們有沒有人看到這個女孩子的鬼魂在這邊出沒?」
  筆停頓,感覺很像一群人在討論的中間空白。

  「有…幾…個…人…看…過。」這次畫得蠻用力的。「非…正…常…之…物。」
  非正常之物?這句話好有哲理。所以我跟這位筆仙先生都是正常之物囉?自我感覺也太良好了吧。

  「那有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是誰殺了她?」
  霧聚集又散開、聚集又散開。
  「沒有喔?因為她不是死在這片空地上?這樣……」真失望,不過算了。

  下一個問題。
  「兩星期前我們來這烤肉,撿到一根鎖骨,筆仙先生你們有看到是誰放的嗎?」
  「沒…有。」
  又是沒有!我肩一垮,有點沮喪。
  「因…為…」順著筆跡唸道:「因為下午附近有大拜拜,你們全跑去吃?」真奇怪,那天應該不是什麼節日啊。

  筆還在繼續跑,我眼睛一亮。
  「不過你們有看到某人在河邊燒紙錢?那請問一下他是要燒給誰?」
  「張…婷…珊…跟…她…打…掉…的…兒…子。」

  夭壽!乖乖隆個東啊,他們兩個不但搞外遇連兒子都有!不過這樣說起來,是不是也構成了滅口的理由呢?

  我發愣時候筆仙先生也沒閒著,連珠砲般劃出一條條曲線。
  「張婷珊……耶,你說張婷珊變成山魍魎?」那是什麼東西?「我自己回去查?」好啦好啦,你活著的時候一定是當大學老師的。「你要走了?」怎麼這麼快?

  「因…為…你…胸…前…口…袋…裡…那…東…西…很…噁…心。」

  語畢,筆歪歪扭扭退回本位線,從我手中脫離倒下;線香燒到盡頭火光熄滅,河面瞬間靜止。我滿頭霧水伸手進胸前口袋掏掏摸摸,臉色一變,從裡頭撈出遙一的牙齒跟香包。

  啊,不是吧,我這個大白癡!隨身帶著這些東西難怪人家不想理我!
  我沮喪地想。




  因為筆仙先生給的線索網路上怎麼找都找不到,所以我跟遙一利用週末空檔回他老家,去找據說小時候在倉庫裡看過的鬼怪圖鑑。
  當然回他老家就等於回我老家啦,所以一路上我在機車後座緊張兮兮。

  「遙一,不要說漏嘴喔,就說我們臨時想到你家倉庫搬烤箱用這樣。」
  「放心吧。」他一笑:「你這樣才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機車『轟隆隆』停在巷子口,兩人走進去發現我家靜悄悄,連燈都沒開半盞。
  「奇怪。」我道:「這兩個哪裡去啦?」
  鍾遙一掏出鑰匙:「也好,省下跟阿姨解釋的時間。」

  鑰匙尚未插進去,裡頭傳來門鎖轉動聲,門打開,露出一張溫和的臉。
  「你們回來啦?」男子笑道:「鍾媽媽剛剛還在抱怨兩個出門唸書像丟掉呢。」
  「小城哥。」鍾遙一向他點頭。
  「姊夫!」我驚道:「既然你在這裡……」代表……

  踏進他家門,第一眼便看到我家那隻母老虎坐在沙發上跟周柏論的兩個老爸有說有笑。
  今天是什麼節日,怎麼這麼熱鬧?

  「老姊。」「亭姐。」「叔叔好。」「乖。」
  互相打過冗長招呼之後,我有些好奇地問姊姊道:「妳今天怎麼會突然跑回來?還有爸媽哪裡去了?」
  「我?」她看看自己肚子,一派雲淡風清道:「前幾天發現懷孕啦,想回來跟媽說,結果他們去歐洲玩也沒提,害大家都撲空。」

  喝!
  「我要當舅舅了?」我大喊:「男的還女的?」
  「現在還不知道。」姊夫笑道:「不過男的女的都好。」
  「那兩個老男人應該很高興吧?」周叔叔喝著茶向老姊說:「別看香腸一臉酷相,他超喜歡小孩的。」
  「真好。」女王叔叔接話:「不知道柏論什麼時候會結婚?」

  還早咧,他想娶嫂子還不一定肯嫁……我跟遙一互望,突然覺得這話題其實挺可怕的。

  躡手躡腳想往房間走,才剛上到樓梯口,周叔叔突然轉向遙一開砲:「遙一,你體格這麼好,何不考慮當平面模特兒?女王叔叔有很多管道可以介紹你去。」
  遙一露出微笑想蒙混過關:「學校課業忙不過來。」

  「那有沒有女朋友?」老姊發問,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這麼帥,應該很多女生倒追吧?」
  我僵住,她瞧我一眼,還加註:「跟我那個營養不良的老弟完全不一樣呢。」

  我看著沈思中的遙一。
  ──他會怎麼回答?

  過了半秒鐘,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朝眾人象徵性地舉起。
  「……真的?」女王叔叔睜大眼。
  「我就知道是這樣。」老姊一撇嘴。「聖竹,你怎麼想?」
  我回曰:「跟遙一答案差不多,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子囉。」

  其實說出口沒有想像中難嘛。

  「請把你家小弟交給我吧。」遙一很認真地對老姊說,我捶他一下。
  「我跟媽都沒意見啊,你自己去跟我家老爸說。」我姐啜著果汁。
  「我覺得繹群的台詞很好想像。」周叔叔說,女王叔叔點點頭。

  我也覺得很好想像,唉。


  在遙一家的儲藏室奮鬥一下午,好不容易在角落挖出一捲破破爛爛的布卷軸,吃完飯洗完澡,兩個人在他房間裡研究起來。
  我攤開卷軸,看到上面用水墨精細地描繪著各種鬼怪的樣貌,並用楷書在旁邊書寫解說。

  「啊,這邊有簽名。」我指著卷軸最開頭的地方,下頭用很漂亮的毛筆字寫著『二十代捉鬼師  鍾庭域』。
  「你的祖先嗎?」我抬頭問遙一,他聳聳肩。

  山魍魎、山魍魎,喔,有了。
  「由草木動物吸取精氣而成之怪,可自由變換形體。出沒於清晨日落,以迷惑困於山中之旅人為樂?」遙一照本宣章唸一遍,皺眉:「不對吧。難道說張婷珊本來是一株草嗎?」

  我苦笑。看來那位筆仙先生挺兩光的,連妖怪名字都報錯。

  鍾遙一邊閱讀邊敲擊桌面,咚咚咚,咚咚咚。
  「有了,應該是這個。」他停下,將捲軸推過來,我看著上頭有些噁心的腐爛鬼魂,旁邊附錄曰:
  『憑屍鬼。人死後魂魄為施術者所拘,得不滅而成厲鬼。呼其真實姓名可使鬼魂短暫清醒,可利用骨頭血肉與人締結契約。若一月內未憑附締結契約者之屍體,則鬼魂消散。』
  下面還用紅色硃砂標了個大括:『此法惡毒,若術破則反噬己身。』

  嗚哇,寫得好清楚。謝謝你,遙一的祖宗。

  嘆口氣,突然覺得心情沈重,遙一從後面摟住我,我默默縮進他懷中。
  到底是誰這麼過分?

  「你在同情她嗎?」遙一摸摸我頭。
  「才沒有。」我不是那種善男信女。「我只想趕快找出主謀讓他下地獄。」
  「不過這樣就通通可以解釋了。」遙一道:「那根骨頭果然是一切起源──締結契約啊,所以這麼拚命要殺你。」
  「那為什麼會找上我?」明明那兩個小鬼比我還早碰到骨頭。
  「誰知道?」他一攤手:「搞不好張婷珊比較喜歡你。」

  最好是啦。

  「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是有點掛懷。」遙一道。
  「什麼事?」
  他從旁邊拿出一本小學畢業紀念冊。「我下午在儲藏室裡看到這個,想說好玩順手帶出來,結果剛剛一看才發現……」
  「發現什麼?」我好奇道。
  「張婷珊小學跟我們同班過。」他說。

  騙人!
  「我怎麼會沒印象?」難道真的記憶退化成這樣?
  「因為她那時候不叫張婷珊。」鍾遙一翻開本子。「你看,我沒說錯吧?小時候跟現在長得根本一模一樣。」

  我盯著本子裡的那張臉,看著照片底下的那個名字。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覺得這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回過神才發現遙一這個接吻魔不知何時又開始咬著我後頸,手也不安分伸進衣服裡亂摸;我掙脫,一腳踹過去。
  「拜託一下,阿姨房間在旁邊耶!你再亂來我跟你翻臉!」
  「親一下。」他說。
  「一下都不行!」你是哪來的色大叔啊?怎麼跟以前差這麼多?

  兩人打打鬧鬧滿房間繞,你壓我一下我揍你一拳,一不小心口袋裡的東西掉出來,我低身去撿。
  是說現在遙一幾乎天天貼身保護,還有必要放在身上嗎?
  都被筆仙先生嫌很噁心了。

  ──我突然僵住。
  模模糊糊片段閃進腦海湊成一張完整的圖,我瞬間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直流。

  「哦,沙灘上的太陽啊……」(The so(u)n of the bic(ea)th)
  「什麼?」

  我回頭,死命抓住遙一肩膀用力搖晃。
  「我知道是誰了!我知道是哪個混帳了!!!」

  幹,我知道了!



§



  我單獨站在學校裡最高的岩頂上,和墨色天空融為一體。
  風很大,大到幾乎可以將我撕扯開。

  壓著有些亂的頭髮,我吃力地向空曠無人四周喊:「我知道妳在,張婷珊!出來吧,妳不是想殺我嗎?我人在這啊。」

  寂靜無聲,只餘狂風呼呼作響。

  我從口袋掏出那個東西,點著打火機。
  「妳再不現身,我就一把火燒掉它。這個毀了多多少少會影響妳本身吧?」

  突然一陣寒意襲來,尖銳猛烈針般扎進我皮膚。回頭,看到那個女人站在身後。
  「張婷珊。」我喚她,她恍若無聞,瀰漫殺意向我一步步走來。
  連喊了三四次皆無效,我心裡明白,在她指尖抵上我頸項時,我唸出了另一個名字。

  她的動作停止在那一刻。

  就像瞬間清醒般,我看著她周圍慢慢地增加些許生氣、些許溫暖。
  從她空洞深黑的眼眶裡流下清澈液體,哭喊聲震動大氣劃過層層夜色,我沈默地聽著她那微弱痛楚,竟然有點鼻酸。

  過了好一會,我清清喉嚨向她道:「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是他殺了妳,對吧?」
  她點頭,我嘴角一勾。
  「我沒打算幫妳,但是我們可以合作。妳報妳的仇,我清我的帳。」
  她看著我。

  「妳只要告訴我──」我咬牙切齒說:「那傢伙下一步要做什麼。」

  她慢慢地敘述,用已經破碎不堪的嗓音;看著張婷珊那用塵土拼湊起來的面容,我只感受到巨大悲哀。
  人類的純粹惡意,比什麼都可怕。

  她顫抖起來,越抖越急,周圍氣場慢慢改變顏色,我知道時間到了。
  在結束之前──
  「我不是好人。」我苦笑道:「但是妳有遺言就講吧,我在聽。」

  這是我唯一能幫妳做的,最初也是最後的一件事。

  遙一從陰暗樹叢下走出站到我身邊,她化成煙霧伴著狂風消失在夜色中。
  「她離開了?」遙一看著天空道。
  我一笑。「是啊,全部都弄清楚了,比想像中簡單。」
  「那你想怎麼應付?」他問,我聳聳肩。

  將計就計沒什麼難的,只一件……
  「我記得嫂子說過這星期要幫忙社區健康篩檢吧?」我向遙一道,他點頭。
  那就好辦啦。

  「問問嫂子可不可以幫忙弄到我想要的東西,一點點就好。」
  弄不到大家就慢慢磨吧,可若弄得到,就是那傢伙的末日。

  這是你逼我的。



§



  「不走快一點行嗎?」遙一在後面看著我慢吞吞的蝸牛移步。
  「有什麼關係,反正廟公人~很~好。」遲到一下不要緊啦。

  凌晨三點半,我跟遙一位處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郊區,原因無他,因為廟公要替我們作法趨邪。
  詭異時間跟地點令人無法理解,而張先生的法力同樣不可信任,不過也罷。

  悠悠哉哉來到目的地,遠遠看到空地中央小小祭壇,廟公站在那十分熱情地向我招手,可是看到鍾遙一卻皺起眉頭。
  「這個法術不能有第三人在場,小哥你要不要離開一下?」他道。

  我望向遙一,又將視線轉回廟公身上。
  「這樣說起來,如果等一下有人經過不是很尷尬?」
  「你放心。」廟公拍胸脯保證:「這裡晚上絕對不會有人經過,而且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樣啊,我一笑。「那遙一你暫時離開好了,只要聽得到我慘叫聲的地方都可以。」
  他依言而行。


  等遙一走遠,我向廟公道:「張先生,現在開始吧?」
  他點點頭,煞有其事地取出兩張符點燃,就著火焰在空氣中畫出一條條光痕,接著又捉起粉末扔向燭火發出奇異香味,口中喃喃自語。

  我靜靜地看著廟公忙碌,像隔著玻璃觀賞一齣精彩的秀。
  過一會兒,他拿起硃砂筆跟黃符,轉身問我:「你的出生年月日跟時辰?」
  我隨口報出,廟公刷刷三兩下寫好,伸手遞過符和針道:「在上面塗一滴你自己的血。」

  不是吧!我苦著臉:「我怕痛耶。」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痛?」他一眼斜來。

  拉拉扯扯折騰很久我還是屈服,只是扭捏著不想讓他看到針是怎麼扎的。等暗紅在黃紙上暈開形成一片污漬,他取過,將它在火上化為灰燼。
  「大功告成。」廟公說,我點頭。

  兩人隔著祭壇相對,他突然向我拉開一個笑容,在火光下顯得詭異而不自然。
  「恭喜你,一切都解脫了。」他說。

  我也微笑。

  「張婷珊好嗎?」


  廟公呆愣許久,那瞪圓的眼有些愚蠢。「什,什麼?」
  「再裝就不像了,張先生。」我笑道:「你是她的繼父吧。你這個……」

  殺人兇手。


  「張婷珊小學不叫這名字,因為她是媽媽嫁給你之後才改姓的。你有打老婆習慣,她媽媽不得已離家出走……喔不,真的是離家出走嗎?」

  廟公鐵青著臉。

  「別想太多,我不是警察,不想和你算舊帳。」我輕鬆的說:「張婷珊被你性侵到受不了,所以大學搬出去自立更生,而後你打聽到她住所,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你想要懺悔……」
  
  等著張婷珊的卻不是慈父,而是地獄。

  「我不管你想利用她去對付誰,但居然把自己女兒養成鬼,真有你的。」我冷笑:「看來你法術還挺高明嘛?平常神棍樣都是裝出來的?」
  而我是路邊隨便撿來養小鬼的堆肥?若因為這白痴理由掛掉,我輪迴三世也無法瞑目。

  「你胡說什麼?」他還想狡辯。
  「是不是胡說,聽完就知道。」我沈聲道:「你把骨頭扔在河邊,恰巧被我撿到。原本以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可是你偏偏錯估,我身邊還有一個鍾遙一。」

  他緊握著拳,不吭聲。
  不甘願?你就自個兒嘔到死吧。

  「遙一打亂你所有預定計畫,只要有他在,張婷珊根本無法近我身;所以你想出一個主意,利用自己身份,送個不會被懷疑的大禮給我。」

  我拿出那個已經被我一把火燒焦的香包,在他面前搖晃。
  「裡面裝著張婷珊的皮膚跟毛髮,對吧?」
  香包等於是個增幅器,所以她才有辦法無視於遙一在半夜襲擊我、所以筆仙先生才會說,我口袋裡的東西『很噁心』。

  「你這人好毒啊,張先生。」我加重語氣道:「張婷珊不是鬼,你才是。」

  真正的鬼,藏在人類的慾望裡。


  廟公看著我,眼球佈滿血絲,彷彿一條毒蛇緊盯獵物。
  「你想怎樣?」他道。
  我裝出很困惑的樣子,偏著頭說:「不曉得若讓大家知道你那良善面皮下的變態思維,會發生什麼事呢?」

  到那時候,再去做你的好人吧,那樣會有意義的多。

  廟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一愣。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他陰惻惻地道:「因為你根本不會有機會去說。」
  「啊,這個嘛。」我搔搔頭:「預防重於補救,既然我知道張婷珊是你殺的,難道不會有所準備?」

  他臉色一變。

  「第一、我的八字是胡說的,你這智障。」
  聽了十幾年,難道沒發現我每年說的都不一樣?
  「還有,你前天有去做社區健康檢查吧?」我笑道:「記不記得有抽血這一項?」
  舉起右手,讓他看到中指上剛剛針扎過,用膚色透氣膠帶貼起來的小小血袋。

  明白這代表何種意義,血色退潮般急速由他面容消失;廟公慘白著臉指著我道:「你……你……」
  「唉呀真遺憾。」我深深一鞠躬。「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樣吧,張先生。以後要畫符害人之前,請記得不要讓別人有機會拿到你的血。」

  他咕咚一聲徹底軟倒,癱坐在地。

  「我記得這是很惡毒的法術嘛。」什麼若術破則反噬己身的……唉,也罷。
  「多謝你的心思慎密,安排這樣一個絕對不會有人經過、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的地方當作你自己的墳場,倒是省下不少麻煩。遙一,我們走吧。」我向遙一招招手。

  「等一下!」廟公突然撲上來,拉住我的腳。
  「救我……救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救救我……」
  「我不是好人耶。」我露齒一笑:「我也是鬼。遙一,你這個好人想不想救他?」
  鍾遙一搖頭。

  「那麼,再見。」我一腳踢開廟公。
  「恭喜你,一切都解脫了。」


  在我們走出草地回到陰陰暗暗的大馬路上時,聽見了那傢伙的哀嚎。
  那是一種明白大限將至,即將沈入無盡深淵時所爆發出來的掙扎,包含著身為一個人最後的絕望。
  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但無論如何,我跟遙一都沒有回頭。




  隔天,所有報章雜誌新聞媒體都以最大篇幅報導這件事。

  聽說廟公被人發現陳屍於郊區回收小屋中,和張婷珊已腐爛的屍體糾纏在一起。
  死因呢,是因為失血過多。全身沒有任何外傷,只有頸動脈斷裂──
  而且還是張婷珊咬的。

  聽起來很荒唐,但警察找到兩人時,費盡吃奶力氣才將張婷珊的嘴和廟公脖子分開;解剖化驗後,張婷珊從口腔到胃裡皆充滿血塊肉片,其血型與DNA與廟公一致。

  屍體怎麼能吞嚥呢?難道是鬼魂的復仇?
  這是媒體最後註解。

  似乎還從廟公家裡地板下找到另外一具女性骸骨,不過那不干我事。


  「你看起來很輕鬆嘛?」周柏論用手肘頂我。「事情都解決了?」
  「對啊,都解決了。」我一攤手。「我清完帳,她報完仇,皆大歡喜。」

  「那你這種有點欠扁的好心情是怎麼回事?」周柏論轉向遙一:「也都解決了?」
  「是,都解決了。」遙一微勾嘴角。

  啊,差點忘記。
  「你們先過去餐廳,我想起有事要做。」我朝教室跑去。

  我還欠張婷珊一件,要去幫她傳個口信。
  告訴草履蟲陳教授,他的紙錢她收到了,兒子跟她,只希望他好好過生活、告訴林閩佑那個廢渣,他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
  然後這兩個男人在我面前哭了起來,抽泣地像個小孩。

  那,之後呢?
  雖然鬧劇已落幕,我跟遙一也從友達升格成戀人,但許多事仍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譬如說,該死的期中考。
  再譬如說,一大堆的飄。

  「遙一。」我低著頭,有點想哭地道:「窗戶外面有一個人走過去。」
  「愛走讓他走啊。」遙一頭也不抬盯著書:「唸書吧,明天考爛比較可怕。」
  「這裡是四樓耶!」我道。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他進不來。」完全不當一回事的答案。

  是啦是啦,你說的都對!看不到真好,不用提心吊膽……

  「哼,託你的福喔,我的拍檔。」我酸溜溜地道。
  他放下書,瞇起眼。「你剛剛說我是你什麼?」
  「拍檔。」
  「再說一次。」
  「……朋友。」就是氣死你,怎樣?

  遙一用一隻手成功地將我行動完封,緩緩拿下眼鏡。
  糟糕,我忘記這傢伙真的很會接吻……

  「遙一鬍渣好刺,不要磨,哎……等一下你手摸哪裡,別脫我衣服……好啦我錯了!我錯了!我剛剛少說一個字,你是我的男朋友,男朋友!遙一大明神你饒過我拜託啦,現在很晚,明天要考試,書還沒唸完!」

  大概是最後一句話起了效用,他壓著我(不知為何如此堅持),空出手抓過鬧鐘。
  「……」
  「怎麼啦?」幹嘛盯著鬧鐘不說話。「現在到底是幾點啊?」

  他把鐘遞到我面前,上面明明白白顯示中原標準時間,午夜三點半。

  我倆互望一眼,突然一起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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