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我愛你,一輩子。(下)






  我抓起背包,幾乎是下意識衝出家門,完全不理會後頭遙一驚訝呼喊。

  跳上摩托車在街頭奔馳,思緒隨風雜亂紛飛。
  我現在該做些什麼?我應該這樣做嗎?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然站在商業大樓正下方;我苦笑,盯著手上那張本以為不可能有機會用到的名片。
  現在晚上九點多,就算打電話進公司,找不到人有什麼用?不是每種職業都會像實習醫生一樣加班反而是種常態。

  抱著賭賭看的心態撥出電話號碼,我數起鈴聲,打算到第十次後便掛斷。
  ──可是對方在第八聲接起了電話。
  「XX物產,很高興為您服務。」熟悉的聲音。

  我略帶沙啞地報出自己姓名職業,感受到對方明顯不過的遲疑。
  「歐醫師?」小裕媽媽道:「這麼晚您還在工作?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我吞吞吐吐地道,有些關於小裕的問題想要請教,不知她現在方不方便?
  「我現在人在您公司樓下。」我說。

  那頭短暫停頓。「那我現在馬上下去。」


  看著面前女人那張混著各種情緒的臉孔帶著微笑,其實我很害怕。
  因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做。

  「工作到這麼晚,真辛苦。」我客套地道:「小裕一個人在家?」
  「不,我請我妹妹陪著他。」她回答:「這幾天小裕心情看起來不錯,也不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這都多虧醫師您照顧。」

  這樣嗎?那真是太好了。我深吸一口氣,有些結巴地向她道:「呃,其實我想請問……雖然不知道我該不該問,可是,我想對小裕病情會有幫助,所以如果您願意說,請告訴我。」
  「您想問什麼?」她笑道:「請說吧,沒關係的。」

  「小裕的哥哥,不愛他嗎?那真的……是謀殺嗎?」


  笑容潮水般由她臉上褪去。
  「……小裕跟你說的?」過一會兒她低聲道:「他跟你說了?」
  我僵住。
  「所以妳一直知道。」這個女人什麼都明白,她明白兩人根本是殉情。
  我跟遙一沒有猜錯,那果然是事情真相。可是為什麼要一再重複地告訴別人,小裕是被謀殺的?

  她向我慢慢走近,伸出手拽住我衣袖。
  「是小裕跟你說的?是他說的?他到底告訴你多少?你全知道?」
  一長串尖銳無比的質問,我瞬間慌了手腳。
  「不、不是。小裕什麼都沒有說,是我自己猜想……」我吶吶道:「他從頭到尾,只讓我看過他和哥哥的合照而已。」

  女人突然暴亂起來,用指甲刮著我皮膚,用力扯我頭髮。
  「小裕留著那傢伙的照片?」她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是全燒光了?我燒掉那傢伙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連一根頭髮都沒剩下,為什麼還會有照片?是不是你給他的?是不是?!」

  好痛!「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我低喊道:「為什麼呢?伯母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女人停下動作,用憐憫的眼神望著我,然後發出一串輕笑聲。
  「因為很噁心啊。」她按著自己心口道:「我是個母親,我怎麼可能讓這種事發生在我兒子身上?我怎麼能讓他們在一起?我該做的事情,不就是保護我的兒子嗎?」

  「他難道不是妳的兒子?」我道:「他們兩個……不都是妳的兒子?」
  「他不是。」她陰狠道:「那傢伙是個破壞我的家庭,欺騙小裕感情的壞人。現在他自己去死了,不是很好嗎?醫生你看,我跟小裕不都得到幸福了?」

  我看著她沈靜的微笑,搖搖頭。
  「小裕不幸福。」我說。
  「胡說,小裕很幸福。」女人夢幻般地囈語。

  「小裕曾經跟我提過,」我閉上眼睛。「制止不該成為加害。他這樣說。」


  『啪』一聲,臉頰掃過陣陣熱辣,那女人猛然賞了我一巴掌。
  她再抬起手時我並沒有閃避,那是我早有心理準備挨的第二次污辱。

  ──因為我終究,只是個外人。我沒有資格批評什麼。


  「你說什麼?」她厲聲道:「你的意思是,是我逼死那傢伙的?是嗎?是我逼他們去死?我有叫他們去死嗎?我有嗎?」

  我沈默,伸手抹臉頰上的血痕。

  「我是個母親,我有什麼錯?我阻止他們,我有什麼錯?可是現在會演變成這樣,不就是因為有些事情錯了嗎?!不是嗎?不是嗎!!!!」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你懂什麼!!!!!!!


  那女人把臉埋進手掌裡,用盡全身力氣對我尖叫。
  我看著她,看著她滿是淚水眼睛裡倒映出的絕望。
  我必須要很努力地抿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讓任何情緒爆發出來。

  這種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無限輪迴,是怎樣的地獄?三個人糾纏在一起互相反覆折磨,又是怎樣的心情?

  「對不起。」一會兒我小聲但清晰地道:「對不起。」
  沒有任何回應,只餘極力壓抑著的啜泣聲。

  「那個……」一旁大門警衛終於湊過來,小心翼翼地道:「發生什麼事啊?」
  小裕媽媽嗚咽著搖搖頭,踉踉蹌蹌地往電梯走去。
  警衛一頭霧水地轉向我道:「小哥,一直被打都受傷了耶,要不要處理一下?」
  「不用,謝謝你。」我勉強一笑。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大樓的,直到站在車水馬龍大馬路上,才發覺背包裡的手機一直叮叮作響。

  「喂。」我按下通話鍵。
  遙一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你現在在哪?二話不說衝出去……」

  「遙一,」我淡道:「就像你說的那般。我們假設的,通通是事實。」
  我以為他會沈默,但卻發現氣氛似乎隱約緊張起來。
  「要真是這樣才棘手。我還寧願不是。」遙一道:「仔細想想,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跟我走,我死了你卻獲救,你會?」

  我聞言全身發冷,從頭到腳徹底的寒。

  「……再死一次。」我道。
  「對,所以事情可能要比想像中嚴重許多。」

  當然,如果是我們庸人自擾,那就老天保佑。遙一苦笑道。

  我呆立當場,拚命地想從腦海深處挖出一些可供參考的線索。什麼都好,真的,只要能幫上忙。
  「他跟我說過他哥哥是他世界的全部……他跟他哥哥都是X中的學生……」

  我喃喃自語,遙一不斷地叫我別急。

  「還有什麼呢?我記得小裕生日快到了,他還安慰我會有人幫他過生日──」
  等等。
  「遙一,今天幾號?」我道。短暫停頓後遙一報出日期,我大吼一聲:「該死!」
  噢,老天啊。

  「怎麼?」遙一驚訝問,我急道:「小裕生日是今天!」
  「然後?」
  「他說每年生日都是哥哥替他慶祝!可是他哥哥走了,那今年是誰來幫他過生日?」
  「你是說……」電話那頭也哀嚎起來:「該死,這麼準馬上在今晚變成事實?」

  「吶,遙一。」我斬釘截鐵道:「你現在馬上Call病房問小裕家號碼。打電話過去,如果沒人接就趕到X中觀海樓樓頂!動作快!」

  他應一聲,我掛掉手機跳上機車,沒命地用最快速度往目的地飆去。
  我把所有籌碼全部賭在這一把,拜託,一定要押中。

  拜託,讓我趕上。



§



  氣喘吁吁地衝進黑暗一片的學校,門口警衛在座位上睡得東倒西歪酒氣沖天;憑著印象找到觀海樓,卻發現樓梯處本該鎖上的鐵門虛掩著,毫無防護效果可言。
  混帳警衛,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我一定跟你沒完沒了,王八蛋!

  ……再等一下,一定要趕上,一定要、什麼事都沒有。

  我猛力推開頂樓那扇厚重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個穿著整齊制服滿臉笑容的高中男生,站在低矮護欄邊,身旁擺著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
  而護欄外,還有一個人。

  我想著,至少我沒下錯注。
  「小裕。」我喚道。
  他回頭,看來十分吃驚。「……歐醫生?」

  「是我。我來幫你過生日。」我平靜地說:「你阿姨呢?我剛跟你媽媽見過面,她說你們在家呢,我找好久才找到這裡。」
  「我拿顆安眠藥放在她茶裡,就這樣。」小裕垂下眼,笑了:「我好驚訝,醫生,真的好驚訝。我沒想過你居然會來……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全部。」我說,並且強調。「全部。」

  他偏頭思考。
  「哎,或許真是如此呢。」
  可是我好高興。沒想到再見到你,我會這麼高興。小裕這樣對我說。

  我往前走幾步,朝他伸出手:「小裕,過來我這裡。」
  他搖搖頭。「我好好的呢,醫生你作啥這麼緊張?」
  「小裕,不要再對我說謊了!」我吼道:「你明明知道我看得見他!」

  護欄外頭那個男人,你哥哥。

  小裕定定看著我,一會兒指著左臉頰朝我道:「醫生,你這兒有傷。」
  我沒答話。
  「是媽媽打的?真的很抱歉。」他說:「她總是這樣。生氣起來動手動腳,平時有所不滿就用言語凌遲。可是她會說,那是為我們好,因為我們錯了。」

  護欄外那個男人低下頭。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裕像是講給我聽,卻又像自言自語。
  「你一定在想,我們相愛從來沒有後悔過,對不對?可是其實我每天都好後悔,後悔我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是我的哥哥。

  「眼睛睜開第一件事是想著,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愛他?睡覺前想著,我明天能不能掙脫他?擁抱時總是想著,朝他伸去的那雙手能不能收回來?

  「我嘗試掙扎。可情感跟毒癮一樣,一旦陷下去,再怎麼逃脫,我仍舊被無形力量拉回他身邊。只要看到他微笑我就覺得幸福,就算只是指尖輕觸我也會顫抖,到我真的驚覺病入膏肓時,他已經像是空氣一般的存在了。」

  小裕壓抑著、哽咽著,但依舊執拗地繼續說下去。

  「然後我終於明白,這個人、和愛他這件事,是印在這裡──」他比著自己胸口:「這裡的一個記號,就算我到死,它也永遠不會消失。」
  「所以你叫我怎麼辦呢?我知道他是我哥哥,但是我愛他;可就算我這麼愛他,我又能怎麼樣?他是我哥哥。」

  我哥哥。小裕哭著這樣說。

  「每個人都鄙視地看著我們說,錯了,錯得徹底。可是是哪裡錯呢?是媽媽把我們生為兄弟這件事錯了?還是我們相愛這件事錯了?既然什麼都錯了,那麼死去,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哪,醫生,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回答我。當初他們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跟他一起死?這是他們的仁慈嗎?是這樣嗎?」

  ──那麼為什麼,不在我們一起活著的時候對我們仁慈呢?



  小裕,停止這些話語吧。
  那些言語負擔的重量太沈痛,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默默地看著同樣淚流滿面卻無語的男人,握緊拳頭。
  「如果小裕你想要答案,我可以給你,但是不是全部。」我說:「這是,你哥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理由,我現在替他告訴你。」

  男人慌亂起來,我向他搖搖頭,而後開口道:
  「你哥哥,一開始就沒打算帶你走。這就是答案。」

  小裕愣住,睜大眼。「你胡說。」
  「我沒有。」我指著手腕:「你可以看看自己手上的那道疤。那麼淺的傷口,只要搶救得宜,死亡機率真的很低。」

  他低頭盯著傷口好一會,然後將視線投向他哥哥手上那猙獰的割痕。
  「……醫生,你在騙我……」

  「對你仁慈的人,是你哥哥。你哥哥給了那些人救你的機會,因為他想獨自背負所有的責任;不管是在這個世界相愛的錯,還是自殺之於那個世界的罪。」
  講到最後我也說不下去了,深呼吸好幾次後才勉強道:
  「他想守護你的未來,你不是只剩現在。這樣你還不懂嗎?小裕?……我,之前還不太確定,可是現在我看到你哥哥的表情才發現,他今天真的只是來……幫你慶祝生日的。」

  他希望你活下去。

  「還有我……很抱歉。」我艱難地擠出最後一句話:
  「沒能在你們兩個都活著的時候,跟你們說……你們,一定很煎熬吧,那種感覺……我懂。辛苦……你們了。」




  小裕的聲音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在夜色中蔓延開來。
  「這算什麼……」

  身影漸漸透明的男人從背後抱住他,很緊很緊。

  「我明白你總是想著我,什麼都只為我,就算我待你再壞,也總是一心一意的對我好……」小裕幾近破碎地道:「可是我不要這樣啊……我愛你啊,為什麼……」

  然後那男人開口,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我也愛你,即使我……看不到我們的一輩子在哪裡,可是我還是愛你,一輩子。」

  所以再見,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


  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小裕要縱身跳下去,可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走過去,抱住他。「你哥哥離開了。」
  「嗯。」過一會兒他應道:「他離開……消失了。」

  而後我聽到樓梯間碰碰碰碰的急促腳步聲。
  不一會兒滿身大汗的遙一出現在我面前,身上還穿著那套洗到褪色的高中運動服,看見我抱著小裕,一愣。

  「來晚了?」他訝道。
  我朝他點點頭,露出一個有點疲憊的笑容。



§



  隔天,小裕在母親堅持下重新入院。

  「也許住院對他來說反而是種恩惠。」遙一道:「至少不會處在同一個環境下,不斷反芻自己的錯、對方的錯,然後讓痛苦無止盡循環。」

  他入院那天正巧我精神科實習結束,所以我們並沒有碰到面,我想這樣很好。
  他該開始的是一個新的人生,裡頭不需要我。

  偶爾我會打電話回去問他狀況,學長跟護理師總是笑著虧我,「雞媽媽又來啦」。
  「小裕情緒非常穩定。」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跟以前完全不一樣!感覺像是擺脫枷鎖一般,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還問我們他以後要作什麼工作比較好。」

  這樣嗎?我鬆口氣。

  「對了,他每次在跟我們會談時都會提到你。他說謝謝你。」
  跟他說不要客氣。我這樣回答。
  「哎,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我想他會沒問題的。」學長這樣下結論。

  嗯,我知道。即使知道話筒對面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點點頭。


  然後我開始投入外科實習,忙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個月後,我接到一通電話。

  「喂,歐聖竹。」我道:「請問哪裡CALL?」
  「精神科急性。聖竹,我學長。」電話那頭有些遲疑地道:「……你現在有空嗎?」
  「有啊。」我回答,心想為啥說話要小心翼翼?
  「那你現在過來病房一趟好嗎?我們這邊有東西要給你。」他道。

  我去了。他們把我叫進休息室,拿給我一個牛皮紙袋。
  我打開,裡頭裝著一封信跟一片光碟。
  「這是什麼?」我一頭霧水道。

  學長跟大姐互望一眼,大姐開口道:「這個,是小裕要給你的。」
  小裕?我將那兩件東西翻來覆去地看,耳邊聽見學長道:「聖竹,你現在狀況怎樣?」
  「狀況?」我說:「還可以……」

  「那你冷靜點,聽我說。」大姐慢慢地道:



  「小裕今天早上自殺……成功。他走了。」



  我耳邊瞬間嗡嗡作響,聽覺完全被耳鳴遮蔽,眼前模糊一片。
  回過神,發現自己正往病房外面衝。

  「你不要這樣!」大姐拉住我:「歐聖竹,你是個醫療專業人員!這種反應若被病人看見,你要我們怎麼自處?更何況小裕遺體早就送走了!他已經不在這裡……」

  「這是實話?沒有騙我?」我望向學長,他沈痛點頭。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啊。
  「可是他要怎麼自殺?」我喊起來:「安檢呢?每天都會檢查病患的東西不是嗎?」

  大姐顫抖著雙手,拿出一根磨得極尖銳的雞骨,還有一個染滿暗褐色血跡的塑膠袋。
  「……我不曉得他將這兩樣東西藏在哪裡,又是怎麼瞞過安檢的。」她道:「他在半夜先用牙齒咬自己手腕,然後用雞骨很用力──那真的很用力──」

  她滿臉淚水,學長攬住她的肩,接下去道:
  「小裕用雞骨把自己咬的傷口再劃開,可是因為雞骨不夠利,所以他一定用了非常大的力氣,因為我們看到那傷口時,血肉模糊。」

  「然後……然後他把手包進裝了一點熱水的塑膠袋裡,用棉被蓋住,裝睡。血流進塑膠袋裡,所以外表看不出來……」大姐哭道:「就這樣瞞過半夜巡房人員,等到我們早上交班發現他,怎麼叫……都叫不起來,可是早就已經……來不及……」

  我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

  「他甚至是笑著走的……」學長道:「巡房人員就因為他表情太安詳,所以才沒有發現異狀。誰能想得到?我們已經盡力了啊。」

  「……小裕的傷口,在哪一隻手上?」我壓抑著聲音問。
  學長一愣。
  「在他哥哥原本割的那條疤上面。」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他從沒想要活下去過。」

  我跟你,都被他演的戲騙了。學長說。

  「小裕媽媽今天來,她沒有哭,她只是睜著眼空洞地問我為什麼。」大姐咬著嘴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也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聖竹,你知道嗎?她這樣問我。
  我搖頭。

  「他甚至沒有寫遺書,只留一張紙條,上面說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還有這兩樣東西託我們交給你。」學長聲音也啞了:「回去看看吧,看看小裕有什麼身後事要交代。還有,」他拍拍我:「不要露出那種表情,算我求你。」



§



  我回去,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直到下班。

  坐在公園長椅上,我打開那封信。小裕的字跡細細長長,跟他本人有著某種程度相似,安靜而秀氣。
  紙上寫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 對不起。歐醫生。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表示我已經死去,所以我要跟你說聲對不起,對於我終究還是選擇離開這件事。
  
  你知道嗎?其實在這一個月裡面,我仍舊天天看見他。
  看見他對我笑、感覺他擁抱我,然後他對我伸出手說:『小裕,跟我走。』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假的哥哥。
  我知道哥哥已經走了,離開我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很愛我,他希望我活下去,所以他不會帶我走。
  
  可是我捨不得葬送這個幻覺。
  因為它讓我發現,原來我的未來,在哥哥死掉的時候,就一併死去了。
  是我自己想要跟他走,一直都是。
  
  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在一起,至少我能跟他同罪。
  不管是在這個世界相愛的錯,還是自殺之於那個世界的罪。
  我不想讓他獨自背負那些東西。

  吶,醫生。
  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對你說過,如果能早點遇到你,我相信事情會變得不一樣?
  可是我們並沒有早點遇到你。他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能改變了。

  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能在人生最後這段時間遇到你,我覺得那是這輩子、這個世界給我最大的仁慈。
  
  我只求一個理解。我不求接受,我甚至不求他們原諒。
  可是在我們一起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給過我們。
  所以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我會記得──無論何時何地──記得有一個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嘗試著去理解我們。

  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選擇活下去。


             裕  


  信的最後,署名下面整齊地用小小的英文字母抄著一排排英文歌詞,我仔細看了看,是Sara Bareilles的Gravity。

  You hold me without touch.  
  You keep me without chains.

  Set me free, leave me be. 
  I don't want to fall another moment into your gravity.

  我起身,把信塞進口袋裡,走回家。



  平常十多分的車程走起來幾近一小時,我到家時已經九點多;站在門口本想掏鑰匙,但下一秒門便被打開。

  「怎麼這麼慢?」遙一皺眉道:「……聖竹?發生什麼事?」
  「我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我笑道。
  「表情沒有,可是這裡……」他把手放在我左胸上:「感覺像在求救。」

  我吸口氣。
  「小裕自殺成功,他走了。」我無視遙一瞬間動搖的表情,自顧自地往下說:「他給了我一封信跟一片DVD……我現在想看。」
  「那麼我出去。」他轉身欲往外走,被我拉住。

  「陪我一起看,拜託。」我抖著聲音道:「陪我一起看。」


  遙一把我按進沙發裡,把片子塞進光碟機,關掉燈。
  不一會兒螢幕上出現有些模糊的身影,襯著夜色跟仙女棒的火花、蠟燭、蛋糕。
  那是小裕。

  「笑一個……」是他哥哥的聲音,鏡頭裡的小裕有些緬靦地微笑。
  「哥你別這樣,把V8放下啦!這樣很不好意思……」
  「有什麼關係,反正只有我看到。」那聲音道:「我們今天的壽星,許個願吧。」

  小裕看著蛋糕。
  「嗯……第一個願望。」他小聲道:「希望我能跟哥哥,一輩子都在一起。」
  鏡頭震了一下。「……第二個呢?」
  「第二個,希望哥哥跟我,一輩子都在一起。」

  第三個,不能說出口,可是我們一定要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一輩子……

  接著,很長一段沈默。
  而後螢幕黑了,影片結束。畫面回復到DVD播放器待機那種藍藍白白的顏色。
  我撿起遙控器,按下play。
  停止,再播放;停止,再播放。

  「遙一……」過一會兒我說:「我錯了,對不對?」
  「你沒有錯。」他說。

  「或許我該讓小裕在他生日那天就離開,這樣對他來說還比較幸福。」
  「說什麼傻話?你是個醫生。」

  「就因為我是個醫生。」我說:
  「所以我只想著自己,只因為自己是醫生所以不准小裕死,因為我需要他活下去。」


  電視裡的小裕還是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我看著他,看著說那句話時他幸福的笑容。
  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
  一輩子。

  「為什麼非得死掉不可呢?」我說。「……為什麼不能活下去呢?」
  死去了,還有什麼一輩子可言?

  遙一握住我的手。
  然後我又想起那首歌,想起因為小裕眼淚而暈開的那些藍色字跡。

  Something always brings me back to you.
  It never takes too long.



§



  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巨大傷口,即使那是別人的事。

  我在老家庭院裡挖了一個很深的洞,拿個鐵盒子將信、照片跟光碟封好埋起來。
  我沒辦法將這些東西留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因為看到它們,就彷彿一再一再提醒自己──我沒能挽救得了小裕的痛苦。

  每個人都錯了。可是沒人能夠改變什麼了。

  那之後我變得常回家,常和爸媽一起吃晚餐,常和他們聊起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電話給姊姊跟姊夫,問候外甥女。
  我想也許那是我該珍惜的東西,但我以前沒有這樣做。


  某天下午我走下樓,天氣很好,好到我沒辦法直視天空,那片藍天是那麼清澈。
  拿起安全帽,經過廚房,看見媽媽在廚房裡準備晚餐材料。
  「媽,我出門了。」我喊道。

  她沒轉頭,『喀喀喀』地切著青菜,邊開口喚我道:「聖竹。」
  「嗯?」
  「說吧。」她安靜地道:「我以為這陣子,你一直都有話想對我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
  「媽,我愛妳。」我說。
  她停下動作。「肉麻的小子,誰教你的?別告訴我是你爸。」
  我大笑。

  「也罷。媽只想跟你講,」她淡道:「對我跟你爸爸來說,你過得幸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嗯。」我點頭。
  「我呢,可不敢說我會永遠贊同你。」她說:「可是我會試著理解你。即使你錯了,即使全世界都說你不對,我們還是跟你站在一起,會一直一直在這裡。你回頭,就看得見。」

  「……嗯。」我向她勾出一個笑容。「謝謝妳,媽。」
  她朝我甩甩手。「沒事就出去吧,遙一在外面等你。騎車小心。」

  走出門,看到遙一拿著安全帽坐在機車上。我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他低頭仔細地盯著我,然後伸手將我圈進他懷裡。

  「……遙一,我現在是什麼表情?」我埋在他胸前悶悶地道。
  「一臉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嘆道。

  我抓緊他的衣服。
  「……遙一,你喜歡我嗎?」過一會兒我好不容易逼出聲音:「……你喜歡我嗎?」

  那雙手收攏了些,他很認真地道:
  「我愛你,一輩子。」

  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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