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我愛你,一輩子。(上)




  這裡,是幾乎與外隔絕的環境。

  長方形空間中,治療著的不是疼痛,是人們強烈而無法控制的思想;
  呼吸著的不是空氣,是人們濃厚且盤旋不去的意念。
  這裡,是精神科急性病房。



§



  『精神疾病與中邪』──

  我皺眉看著插在精神科用書區那一大堆精裝本中的破爛小冊,抽出來翻翻,而後再重重放回原位。
  倒不是嗤之以鼻,只是若遇到這種狀況,實不需如此麻煩,只要叫我那個有驅邪作用的男朋友往病患身邊一站,就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歐聖竹,25歲,實習醫生。
  目前實習單位:精神科急性病房&門診。

  「你們目前看到的病患,」前頭主治醫師口沫橫飛地對我們講解:「有沒有發現那種不自主而規律的全身性抽動?這就是精神病患常見的動作型抽動(MOTOR TICS)……」

  我睜著數天沒睡,浮腫泛黑的雙眼瞥去,旋即沈下臉。
  「聖竹,你臉色很難看。」身邊人悄聲道:「你看見什麼?」
  「病患旁邊有一個女人。半邊身體血肉模糊,可能是意外。」雖然不是很清楚……
  「然後呢?」
  「然後她掛在那病患身上,拿著一把菜刀。」

  戳一下,病患就抖一下,抖一下她又戳一下,戳一下抖一下……

  「不要看了。」頭上傳來很輕嘆氣聲,一隻大手適時遮住我眼睛。「為什麼不好好休息,要把自己弄到這麼累?」
  「你以為我喜歡失眠?」我忍不住反駁。
  「我沒這樣說。」他側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只是很沮喪而已。原來這幾天我晚上表現還不夠好,沒辦法讓你沾枕就入睡……」

  「鍾遙一!」我咬牙低喊,一拳揮過去。
  他笑笑避過,揮手道:「我今天會更努力彌補的。」
  不需要!我在心裡怒吼道。


  精神科急性病房,誠如字面所述,治療的不是病人的身體病痛。
  病歷一排攤開滿滿是病人的痛苦無奈,你看著那些潦草筆跡彷彿看著人生。
  但是很多時候,我們很難辨別這些人生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曾經有位小姐在會談時非常自豪地表示,某某大財團的董事長是她的照顧者;學長一笑,回頭在病歷上寫下『病人有妄想症狀』。
  豈料一週後,某位西裝筆挺的家屬到來,十分隱晦地道:「這嘛,這位小姐是我們董事長好友的……紅粉知己,因為那位好友無法親自照顧,所以委託我們董事長……請各位,以後有事便通知我。」

  那天下午我們看到學長一臉尷尬地將病歷抽出,在上頭加註長串文字。

  現實有時比想像荒唐。
  不,應當說,現實永遠比想像要來的荒唐。


  回到病房休息室,我匆匆地解決午餐,拿起下午欲會談的新病患資料閱讀。
  嗯,我們稱他為小裕吧。

  小裕年紀算小,不過十七歲,距離大人訂定的那條線還差了一步。
  病名是SCHIZOPHRENIA(精神分裂症),入院原因是強烈幻覺,但並非病患主訴。
  媽媽在門診哭道她每天看到小裕對空氣說話,看著快要崩潰,問小裕,小裕只是笑。
  所以他就這樣進來了。

  往前翻翻,短期內入院過兩三次,病歷厚厚一大疊似乎無法快速理解。
  也罷,先去和他談談。
  走向會談室,打開門,裡頭護理師看到我便站起身,將空間留給兩人。

  我不經意越過錯肩而過的嬌小身影望向坐在沙發上的病患──

  「……歐醫生?」護理師本以為我會讓路卻一頭撞上突然停下的障礙物,有些惱怒地摸著鼻子用力戳我:「你怎麼啦?」
  得不到回答,她納悶地關門離開。

  我只來得及將倒吸的那口氣努力嚥下,卻忘了自己當初來此空間的用意為何。

  房裡,有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站在沙發後,頭垂得低低地任憑大半瀏海散在額前,膚色毫無血色一片慘白。
  這其實不能怪他……因為血液由他切開到幾乎只剩一半的手腕傷口,流淌整個會談室的地板,將純白空間染成一片暗紅。

  「醫生。」坐在沙發上的小男生主動打了招呼。
  有兩對視線同時盯著我。

  那種感覺,比冰還寒。



§



  即使在幾天後的現下,我仍然悔不當初。
  ──我應該把病歷看完再跟小裕會談的。

  那男的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動作,不過死魚一般站在那當根圖騰柱瞪著我倆瞧,但已足夠讓我的理智消失殆盡。
  小裕是否發現我的失常,我不知道;反正我提出什麼問題,他都用微笑回答。

  其實我最想問的是你怎麼還笑得出來啊啊啊啊……
  你看不見嗎?如果看不見又怎麼會被送進來呢?

  結果我這個精神科(實習)醫師,感受到的震撼居然比病患更強烈。


  「那個18床的小裕啊……」
  耳邊響起聲音將意識拉回現實,我默默側耳傾聽。

  「我看他清醒得很不是嗎?」護理師啃著水果道:「連安眠藥都不需要吃,思路清晰行動矯捷,哪裡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主任為什麼會讓MBD(可出院)的病患進來佔床位?」
  「唉,你沒接過他不知道,這個小男生病情挺複雜的。」另一個護理師接話道。

  沒錯,我搔搔臉頰……是挺複雜的。
  簡單來說是則上過報紙的社會事件,而我直到看完病歷才知道。

  本來感情很好的兄弟反目成仇,哥哥反鎖房門拿刀割了弟弟的腕,而後自殺。
  母親回家發現不對勁,打電話央求警察破門而入將兩人送醫急救,可是只有弟弟活下來。
  那弟弟,就是小裕。

  「一開始警察還來做過筆錄,可是小裕那時神智不清連話都沒辦法說,看了就覺得,好心疼啊──」
  「我記得那時候把小裕轉過來的護理師稍微提到,他哥哥真的死意堅決,割腕傷口深到見骨,救護車到前血就已經差不多流光了……」

  我恍然大悟。
  看來那個男人,十之八九,是小裕那行兇不成反而自己先走一步的哥哥。

  嘆口氣,伸手去揉太陽穴,覺得頭好痛。
  這種情況,要我怎麼處理?吃藥鐵定沒用,可難不成要我去跟主任說小裕不是精神病,是被鬼跟?主任會先拿開給小裕的所有藥叫我全部吞下去,一定。
  唉……

  「為什麼在嘆氣?」一雙大手搭上我肩膀,我閉上眼睛。
  「沒有啊。」
  「我從進來就開始數,連珠砲一樣累積十幾個,還說沒有?」

  後頭一群女生笑起來。
  「唉呦鍾醫師歐醫師,不要公然放閃光,我們病房很窮,沒錢配備可魯墨鏡……」
  知道她們只是開玩笑,我也悠然自得,泰山崩於前不動聲色的道:「被看出來啦?那以後我們結婚會記得丟炸彈給你們的。」
  遙一訝異地看向我,我對他聳聳肩。


  八卦時間結束,眾人各自鳥獸散,我倆走在病房走廊上,遙一拍拍我頭。
  「有事?」
  「沒事。」我回答。
  「真沒事?」
  「能有什麼事?」

  雖然我說了謊,但這是正當謊言。我太明白遙一個性,如果把事情全盤托出,無論如何他都會堅持和我換。
  這樣做,也許小裕待在病房這段期間可以維持正常生活,但出院之後呢?
  事情並不會因此解決,可能反而更糟。

  雖然遙一真的很能幹,但我想,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所以我去做了。

  我特地挑了睡眠充足的那些日子,在同樣的會談室裡,面對著小裕。
  「……小裕,我們談談你哥哥,好嗎?」
  我道。



  小裕,談談你哥哥吧。
  小裕,我們談談你哥哥。
  小裕,可以說一下你哥哥是個怎樣的人嗎?

  這是我像牛皮糖般連續和小裕會談十幾次,除了『小裕』、『醫生』這種打招呼的話外,唯一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台詞。
  通常我問什麼他就微笑,我接這句話他就沈默,而後是排山倒海的惡意襲來。

  我知道你很不爽,哥哥先生,但是我看不見就等於不存在,不好意思。
  最終會演變成小裕盯著天花板,我瞪著他手腕上傷口,相對無言十幾分鐘。那道傷口經過時間的治癒,現在剩下一條淡紅色細痕,斜斜地跨在白皙腕上。

  也許當初很痛,但由疤痕看來創口並不深。
  為什麼?

  我正想開口說話,視線剛好對上小裕清澈雙眼,他一笑。
  「醫生。」似乎有所後續的發語詞。
  「嗯。」我一頭霧水應道。
  「你跟鍾醫生──就是那個很高醫生──」他還特地用手比出高度:「是情侶對不對?」

  我只來得及把嘴裡那口水吞下去不讓它變成流彈四射,卻忘記控制表情。
  「……為什麼會這樣想?」持平啊歐聖竹,有抖音就枉為男人了。

  仔細想想,這好像是近期來破冰第一遭,卻莫名變成這種八卦內容。

  「哪,醫生,談談鍾醫師。」小裕笑得不懷好意。「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交往的……」
  「別瞎猜,小裕。」我仍努力維持形象爭回主導權:「而且我跟誰交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病情……」
  「那有什麼關係?跟他交往應該會很幸福吧……?」

  立場徹底顛倒過來,簡直荒謬。激烈爭執間,門外『叩叩叩』三聲,護理師探頭進來。
  「歐醫師,可能得跟你要小裕走囉,他們職能治療時間到了。」
  我鬆口氣。「請,不要客氣。」

  人離開後,我搔搔頭,覺得自己十足窩囊。被反將一軍的精神科(實習)醫生,啐。
  伸個懶腰站起身,我深吸口氣,終於忍不住道:「我知道你還在,我大概也知道你是誰。無論如何,你已經失敗過一次,就別再執著了……不用威嚇,我現在感覺不到,沒用。」

  我明白他這人,帶著怎樣的痛苦死去。
  那種絕對冰點連我這個鈍感的旁觀者都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總之,你要把這番話當成開戰宣言也可以。」我道:「反正小裕還是我病患的一天,就不會讓你動他。」
  語畢,大踏步走出。


  ──話是說得很漂亮沒錯啦,呵、呵……呵。
  走出會談室我便徹底洩氣,頗有打腫臉充胖子,胖子充不成反倒把肉全打掉的意味。

  早拿定主意不把這事告訴遙一,光靠我自己,能做啥?在這一個月裡去學畫符嗎?
  鏘鏘鏘~哩咧三太子降臨咧~啊拜請拜請~

  等看到護理師們投來怪異眼光,才發現我又無意識耍起白痴。有點丟臉地收回(起乩的)手腳,眼角瞥見玻璃門外某位中年婦女侷促不安地環顧四周。
  我指指她,護理師按下對講機道:「請問有什麼事?」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咦?小裕的媽媽?不好意思,小裕去做職能治療了耶!而且現在不是訪客時間,是不是可以請您晚點再過來?不方便?您現在要走了?好,好……」

  等、一、下!
  聽到『小裕媽媽』四個字,我彷彿大夢初醒般用最快速度衝出護理站拉開大門。
  「等一下!等一下……哇,女士等等!」

  那中年婦女回過頭。
  「我是小裕的醫師,實習醫師,歐聖竹。」我露出狼狽的笑:「可以跟妳談談嗎?」
  「好是好,可……」她有些遲疑:「談什麼呢?」
  「關於小裕,或是……哎,什麼都好,只要您願意說。」我需要一點線索。

  而後她低下頭,沈默。
  我愣著呆呆站在那,心想這麼看她頭頂也不是辦法,總要有人先開口。
  本想打哈哈帶些場面話,卻聽到『噠』『噠』『噠』三聲。嗯?我跟著低頭一看。

  糟,糕。中年婦女嗚噎著淚流滿面,水珠一滴滴沿著臉頰滑落。
  我很討厭,這樣子的畫面──話都還沒問到,別人便先認定我把她給弄哭了──

  「醫生!」她暴起,用力抓住我拿著紙巾正遞出的手。
  「是!」我嚇到,瞬間口吃。
  「請你救救我們家小裕!」
  「我會!」我盡量……

  「小裕那孩子,是無辜的!」她哭道:「真正有病的,不是小裕,是他哥哥!自己不想活了怎麼就拖小裕一起呢!小裕居然被他最信任的哥哥謀殺……」

  咦?
  那一瞬間腦袋裡好像有意念閃過,但旋即被眼前人的歇斯底里給抹煞殆盡。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中年婦女安靜下來,她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我。「醫生,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我能理解。」這倒不是謊話。
  「這個……」她從皮包裡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是我的聯絡電話跟公司地址,如果有什麼緊急事項請務必與我聯繫。」


  兩人相互行禮,她走進電梯,我站在原處。
  ……。
  「好奇怪。」我皺著眉頭,不自覺脫口而出。



§



  「大姐,大姐。」

  隔日中午休息時間,我好不容易堵到病房的資深護理師,曰:「大姐,我問妳一個白痴問題喔?」
  「既然知道白痴就不要問──我還真想這樣回答。」她沒好氣道:「說。」

  「我問其他護理師,她們說小裕最早進來那段時間是妳接的。」我吶吶道:「當初在收案時,有談到小裕哥哥跟他的血緣關係嗎?」
  大姐皺起眉。「這問題很詭異。是親哥哥沒錯呀,你去查網路新聞不更快?」

  可是真的很奇怪嘛。
  我把昨天跟中年婦女的對談一字不漏轉述,聽到『真正有病的不是小裕是他哥哥』這句話時,連大姐也沈默了。

  「感覺小裕媽媽在內心深處,似乎把這個哥哥當成陌生人一般。」我說。
  ……不,也許不只是陌生人而已,說不定還帶點恨。

  「也不是難理解的事,我想。」大姐開口。「兩個兒子發生這種事,把情感轉移到活著的人身上,藉由憎恨或遺忘兇手來自我保護,其實很正常。」
  要母親接受自己的兒子謀殺另一個兒子的事實,那很痛苦──大姐這麼說,而後起身。

  「對了,既然有問題,就去請教住院醫師或主任。」她突然轉頭道:「你學長忙抓不到你,不過他要我轉告你兩件事。一、關心病人是好事,不過這麼頻繁的對談誰都會煩,那不叫醫療行為那叫疲勞轟炸;二、別的病患也要記得顧。」

  我乾笑以對。

  於是我乖乖聽話,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有事沒事就去騷擾小裕;而他情況趨於穩定,至少我從病房外經過時,沒再看到那個一臉陰沈的鬼魂,他也沒再成日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這麼乾脆就放棄了?我納悶地想。


  某日門診跟診結束回到病房,遠遠看見小裕站在活動室門口發呆。我摸摸鼻子,思量許久仍是走過去道:「小裕,怎麼不進去跟大家一起玩?桌球啦看書啦都好啊。」
  他抬頭,我眼尖地發現他手上握著一張有些發皺的照片。

  也許是那探索視線太明顯,小裕一頓,將照片向我遞來。
  「這是我哥哥。」他說。

  ──咦?
  本該是在心裡吶喊,豈料我很白痴地呼出聲,小裕看來被我的反應娛樂到,微笑。
  「這是我哥哥。」他重複一次。

  「喔,嗯……謝謝。」我有點窘地伸手,慎重地將它接過。

  相紙上是夜色襯著兩人,滿臉鮮奶油,對著鏡頭比手劃腳笑得很高興。
  「……小裕,你唸x中的?」我道。「這邊背景是觀海樓頂樓對吧?」
  他瞪大眼,很吃驚。「醫生你高中也唸那邊?」
  「嗯,我跟鍾醫生都是你學長。」我回答。

  想當初高三地獄時,每次晚自習我悶到極限就拉遙一蹺課去頂樓看星星,然後再被老師揪著耳朵狂罵……我倒無所謂,可憐遙一總是無故受害。

  「那是去年我生日,哥哥幫我慶祝時拍的照片。」小裕很輕很輕,宛如夢囈地道:「他每年都會幫我慶祝生日。」
  印象中依稀記得小裕生日在這個月底,可是他哥哥卻再也不能替他慶祝。


  我們維持著幾乎算是默契的沈靜,看著活動室裡那顆乒乓球毫無定點滿天亂飛,看著電視嘰哩呱啦播著她愛他他不愛她他愛另一個她的音樂錄影帶。

  「醫生。」身邊聲音響起,他沒看我,眼神越過眾人望向遠方:
  「有沒有一件事對你來說,等於世界的全部?」

  不知道為什麼,那瞬間我腦袋裡浮現的是遙一的臉。
  而後我突然明白,小裕這句話想要表達些什麼。

  我知道身為一個醫生不可以有主觀判斷、面對病患不可以夾帶私人情感;
  但我下意識地──幾乎帶點無法控制的憤怒──轉向小裕道:「可是他想殺你。」

  他勾起一個有些悲傷的微笑。
  我用力忍住鼻酸,把照片塞回他手裡,轉身往護理站走。

  他在後面隔著走廊喊道:「歐醫生,你是個好人!」
  我停住腳步。
  「如果能早點遇到你,我相信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小裕道:「我很感謝你。」

  心頭千思百緒,但最後我也只能背對著他,僵硬地道:「嗯,謝謝。」




  整理完手上所有資料好不容易八點下班,我早已餓到頭昏眼花。拖著無力身軀本想搭車回家,豈料走兩步路,鈴聲響起。

  「左邊,看左邊。」手機那頭重低音道。
  「遙一?」我訝異地左右張望,在馬路對面的公園入口看見他。「你不是半小時前就先下班了嗎?」
  他遠遠對我搖晃塑膠袋,道:「墊胃的東西。還是你要直接去吃晚餐?」

  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湧出,我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像白痴。
  幸福的白痴。

  跟遙一並肩坐在公園長椅上,不得不承認其實不怎麼浪漫;半個人都沒有、光線陰暗、氣氛詭譎、蚊子很多。
  他從坐下開始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盯著我。

  「你想吃嗎?」我一頭霧水地把半個肉包遞給他。
  「唉。」他有些無奈地將肉包塞回我嘴裡。「我吃過了。真是……」
  幹嘛嘆氣啦?我滿嘴食物氣堵地想。

  把包裝袋丟進垃圾桶,遙一站起身想去牽車,我看著他的背影,出聲喚道:「遙一。」
  「嗯。」他回。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是──

  「遙一,有沒有一件事對你來說,等於世界的全部?」

  很長的,一陣沈默。而後他嘆口氣,瞇起眼。
  等等,為什麼?我警戒地後退一步。
  「真是看不下去了……」他朝我勾勾食指:「你過來。」
  呃……試探性往前走幾步仍舊保持安全距離,遙一突然往旁邊望去:「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我也跟著轉頭。

  『啪──!!!』

  這傢伙,居然伸手在我額頭上狠狠彈了一下,發出清脆響聲。
  那絕對不是什麼見鬼的骨傳導,我賭五十公尺外的人都可以聽得到!痛,有夠痛!

  「遙一你幹嘛?」我摀著傷處,疼到眼淚都快要噴出來了。
  「令人生氣。」施暴的人還一臉不悅:「你這算什麼?撐不下去為什麼不求救?明明我就在你旁邊。」 

  原來他都知道。我一時語塞,片刻才小聲道:「沒有啊,不是什麼大事……」
  大怒神一瞪,我乖乖把後續吞回肚子裡。

  「稻─草─人─救─火,就是稻草人救火。」遙一眉毛擠成一團,其間足以夾張名片。「早知道依你個性根本不適合精神科,要不是實習只有一個月,我鐵定叫你休學。」
  休什麼學啊!「那我以後要幹嘛?」我抗議道。
  「我養你。」他道。

  砰一聲(那是心之音)我整張臉漲得通紅,這種話虧他說得出口。

  「什什什麼你養我,喂等一下──」看他手又伸過來我只好閉上眼捂住額頭:「好啦遙一對不起我錯了,那很痛拜託不要──」

  那隻手並未如預期般變成凶器,而是輕柔地扶住頸項將我往他懷裡帶。
  我睜開眼,感覺唇上溫熱觸感。

  好一會兒,兩人氣喘吁吁結束這個吻,他靠在我耳邊用沙啞性感到殺死人的嗓音說:
  「當然有一個人是我世界的全部……我現在正在親。」

  ……犯規。
  話說回來,在公開場合親熱好像不是什麼優良示範,但是……唉,算了。



§



  又過一星期,小裕出院。
  他慢慢地恢復正常,恢復到,好像從來沒生過病一般。而我再沒看過那鬼魂一眼。
  「恭喜你,可以出院啦。」學長某天笑著對他說:「我們實在沒有留你的理由。」

  隔日他母親接到通知來辦出院手續,小裕提著一袋行李走到我面前。
  「醫生,多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照顧。」他說。
  我搖頭:「沒什麼,這是我該做的。」

  他低頭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紙片遞給我。那是我之前看過,小裕彷彿對待珍寶般慎重收在身邊,那張他與哥哥的合照。
  「這是?」我有些吃驚地道。
  「可以請你幫我保管嗎?」他壓低聲音很急促地說:「拜託你,我沒辦法帶它走。」

  我明白他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是為什麼。

  「……你媽媽是為你好,不希望你一直沈浸痛苦回憶。」
  「制止,不該成為加害。」他喃喃道。「她毀了一切能證明,過去曾經存在的東西。」

  我只剩現在。他說。

  我默默地看著小裕好一會,從他手中抽走那張照片,塞進自己的上衣暗袋裡;然後拿出先前一直藏在身後的小蛋糕,遞給他。
  「印象中過幾天是你生日。」我說:「生日快樂,可惜,不,萬幸我沒法幫你慶祝。」

  我以為他會伸手接過,但下一秒他撲上來抱住我。
  「醫生,謝謝你。謝謝……」他說:「有人會幫我過生日的,謝謝你。」

  這動作看來可真引人注目,護理站眾人笑鬧聲四起,小裕媽媽尷尬地走過來對我鞠躬,然後把小裕帶走。
  即使隔著一層玻璃門聽不到聲音,他還是不斷向我揮手。

  「不錯嘛。」學長拍拍我頭。「會讓病患這麼熱情地感謝,想必以後會是個好醫生。」
  我有些臉紅地望向旁邊走過的遙一,他對我微笑,豎起大拇指。

  所以說,這件事應該就這樣結束了吧……我默默地想。
  如果答案肯定,那就真的太好了。



  「……所以說,醫院發生什麼事啦?」

  回神,發現老媽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看。
  「什麼什麼事?」我應道,她指指我手上滿筷子的辣椒。
  呃,連我家小狗都知道我不吃辣的。

  將筷子放下,有點心虛地道:「沒有啊,沒發生啥事。」
  「嗯……」她拖長尾音道:「跟遙一情侶吵架?」
  旁邊某人嗆咳出聲,我看著邊喝水邊拚命喃喃自語「我什麼都沒聽到」的老爸,苦笑道:「當然不是,別瞎猜。」

  隔日難得和遙一排到同天假,兩人決定回老家休養生息順便陪陪好久不見的父母;晚餐後自己單獨待在寢室裡,不過是不到五坪的小房間,卻感到身邊空空曠曠。

  我真的被寵壞了,那種依賴在心底生出綿密的根。

  反覆把玩著手機闔上打開闔上打開,總覺得連一天都撐不過實在很沒用,可手指仍是不爭氣地在熱鍵上游移。
  ……我好想妥協。

  嘆口氣,正欲按下通話鍵,手機鈴聲突然劈哩啪啦地響起,在寧靜夜晚格外引人注意。
  我驚嚇之餘迅速接起,一眼瞥見那熟悉暱稱。
  「喂。」我放輕聲音道。
  電話那頭空白一會,道:「你接得還真快。」

  我總不能告訴你,你再不打過來我就要打過去了吧。

  「我很想你。」遙一突然說。
  我也是。
  「總覺得連一天都撐不過實在很沒用……沒辦法,我想聽你的聲音。」
  原來我們心思皆相同。
  「今天月亮,很漂亮。」
  對啊。我笑出聲,抬頭看窗外,心想明明就住在旁邊作啥弄得像千里共嬋娟。

  我明白遙一總是想著我,什麼都只為我。不管我待他如何,那幾年怎麼傷他,他總是一心一意的對我好。
  那些我都知道。

  然後不知為何我想起小裕。想起他對我說的話。

  「遙一,跟你交往我很幸福對不對?」我說。
  他一頓:「這要問你自己。」
  「我很幸福。」自問自答無聊透頂噁心至極又肉麻兮兮。
  
  歐聖竹,白痴一個,無藥可救。


  「……」好長一陣沈默。
  「遙一?」
  「我投降。聖竹你去開防盜鐵窗,我三分鐘後過去。」

  ──咦,玩真的?
  我們兩個房間皆面向後方,窗戶外頭接的是一堵圍牆,小時候根本不需要爬上四樓(他二我二)才能見面,只要穿過兩道鐵窗就是對方房間。

  直到他高二身高終於破了一八五,某天那雙長腿卡進鐵條間像黏在捕蠅紙上的蒼蠅般動彈不得,最後驚動鍾爸拿梯子來挖人,這種詭異的交流方式才告一段落。


  三分鐘後他果然出現,穿著洗到褪色的高中運動服。
  「你卡住我真的救不了你喔。」我有些好笑地道:「我過去還保險一點。」
  「放心吧。」他身手俐落地跳進來,甚至連點聲響都沒發出。

  兩人協議一會決定窗戶先不關,以備老爸突然上樓至少遙一還有逃竄回房的餘裕,而後突然意識到這根本跟偷情沒兩樣。

  「哪有這麼慘的,我們兩個。」我大笑。
  他靠著窗,深呼吸。「總比待在自己房裡感覺連氧氣都稀薄好一些。」
  我懂。我們是彼此的地心引力。

  「以前在一起、現在二十五歲仍在一起……」我舉起他的手掌,上頭那條生命線很長,很深。「……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嗎?」
  「當然。」他道:「就算八十歲,就算老到走不動一定還是在一起。」

  「噢,想想有點可怕。」我微笑。「那如果你離開呢?比我先走?」
  「不會有那種事。」他回道。

  真是標準鴕鳥心態。「如果我死了呢?比你先死?」
  遙一笑道:「那樣很好,至少你不會一個人孤單。」

  嗯。……嗯?
  「那,如果我甩掉你呢?你會不會想殺掉我?」我有點心虛地問道。
  遙一滿臉疑惑地望向我,半分鐘後恍然大悟瞇起眼。
  「歐、聖、竹──」他裝腔作勢地威嚇道:「不要在這種時候還想著工作好嗎?」

  唉呀,被發現了。我陪笑道:「你幫我一下嘛,我腦袋本來就沒你好啊。」
  「病患已經出院,工作結束。」遙一道:「小裕哥哥為啥要殺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有啦。」   「沒有。」  
  「拜託──」 「……可惡。」


  我贏了。

  所以我塞把美工刀進遙一手中,然後看著他有些,呃,不愉悅的表情。
  「模擬一下。」我道:「如果你很喜歡我,」
  「不是如果。」他打斷我。「不用模擬。」
  「好啦,你很喜歡我。」我臉紅道:「那在什麼情況下,你會想殺我,然後自殺?」
  「我為什麼非得殺你然後自殺不可?」遙一這個重型男低音難得尾音飆這麼高。

  死腦筋!
  「就說是假設嘛!」我喊道:「我現在甩掉你?」
  「不會。」他道。「我會盡力挽回,挽回不了就祝福你遇到更好的人。」
  「我在工作上背叛你?」
  「微不足道,這理由非常蠢。」
  「那,如果我先想殺你?」
  「來啊。」他張開雙臂。「若是那樣我認栽,這條命給你,沒什麼。」

  我抱著頭陷入苦思,遙一見狀微微嘆氣道:「你不是要模擬小裕的狀況?好歹也從他的立場想想,以上那些理由有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嗎?他不是很喜歡他哥哥?」

  ──的確是幾乎不可能。我沮喪地發出模糊不清的抱怨,感覺腦袋渣滓一片。
  「那你幫我想。用小裕哥哥的角度想。」我道。

  遙一終於安靜下來抱著胳膊沈思,過一會兒他道:「你的重點是什麼?」
  「什麼重點?」我回道。
  「是殺你,還是自殺?」遙一道:「哪一個?」

  我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感覺身體裡某些東西起了一波波的漣漪,騷動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傷口很淺。」我脫口而出。
  「咦?」
  「小裕手腕的傷口很淺!」我喊道:「我初看到那時便一直在想,如果真想殺他,為什麼傷口會這麼淺?」

  鍾遙一一頓,而後睜大眼。
  「等等,」他混亂起來。「老天啊,不是吧。」
  「怎麼?」我緊張道:「你想到了?」

  「人的先入為主思考好可怕。」遙一道:「我們一直覺得他哥哥因為恨他,所以才……可是,如果不是這樣呢?」

  我突然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
  我好蠢。我怎麼會這麼蠢?怎麼會連如此簡單的理由都沒設想過?

  「那真的,其實真的很簡單……只有一個可能,只是可能,我會殺掉你再自殺。」
  他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就是我再也活不下去,但是你求我無論如何帶你一起走……」


  到那時,我想我會嘗試帶走你。因為我放不下你。
  遙一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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