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豹子飼養守則(中)




  一陣風起,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面頓時漾起無數細紋,將那虛幻的月切割成絲絲縷縷,不復過往圓潤。

  ──入夜,有些冷。
  他下意識縮縮肩,伸手向几上酒瓶一提,才發現上好的竹葉青早已見底。
  看來,時間的流逝,遠比自己想像中快速許多。

  吁口氣本想起身回房,轉頭卻發現遠處一個嬌小身影提著裙襬,手臂上掛著大紅食籃,急急忙忙地沿著曲折通道朝他跑來。

  「呼……唉,喘死人了,師尊。」少女上氣不接下氣的在涼亭前停住。
  「我呢,尋遍整個靳府所有的假山流水樓堂湧泉還拿竿子戳石洞,結果您卻在這麼平凡的涼亭裡吹風?真沒創意……」

  當他是哪溜出來的野生動物?皇北陵有些好笑地接過食籃,牽她在亭裡歇息。
  見靳蘿衣呼吸漸趨平穩,他開口道:「尋我,何事?」
  「還能什麼事?擔心您唄。」

  面前人神色瞬間散發出強大的不信任,靳蘿衣嘖一聲,堆起如蜜笑臉:「師尊、皇叔叔、我親愛的乾爹,別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聊聊嘛。」

  聊什麼?他無言在少女身旁坐下,她索性伸手來勾他臂膀,死死貼住。

  方才下過一場小雨,池畔柳樹枝枒聚滿水珠,稍一傾斜,便滴滴答答直往下落,打在睡蓮碩大葉面上,清脆規律。

  咚、咚、咚,咚、咚、咚。

  說不上那聲響傳進耳裡是令人心煩抑或反倒使人平靜;他默默數著,一次又一次,仍是理不出清晰思緒,只好挫敗地一垮肩。

  「想不出來?不知道該談什麼?」靳蘿衣問。
  「嗯。」他應。
  「……那我就單刀直入地說。您想讓商前輩娶公主進門嗎?」

  輕微的苦味慢慢地由心底溢出,蔓延到喉間鼻腔,連帶眼眶也有些酸澀。
  他停頓許久,用力搖頭。

  「不想,那就是在意了?」
  「也許。」

  不知是太過坦率還是極不坦率的發言哪,這人。靳蘿衣暗暗翻起白眼,道:「既是如此,哎……蘿衣自然不會蠢到問您為何要在皇上面前賭氣,只是嘆息兩個相互在意的人竟蹉跎了這好些年。」

  他握拳,再鬆開,反反覆覆許多次,閉上眼。
  其實自己,又何嘗願意?

  「……一開始,那人待我,便像個玩笑。」教他怎麼認真?

  哼。
  皇北陵發誓他聽見身旁這名溫婉似水成熟穩重的女孩發出好大一聲哼,他驚愕轉頭,瞧見某人周遭散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

  她霍的一聲站起,他驚得倒退五步。

  「反過來想想,師尊!您一直都當那心意是個玩笑,商前輩又怎敢認真?」靳蘿衣喊:「明知會遍體鱗傷,還作睜眼瞎子來撞冰山,您當這是很好使的事?」

  說到底,五年來商前輩死皮賴臉,即使被當成玩笑也要堅持下去的執著,還真是值得嘉許哪,她道。
  這麼在意,在意到都在皇帝面前吵大架了,您怎不先當認真的那個?


  呃……現在是哪兒在打雷?

  被劈個措手不及的皇北陵,腦袋一時空白,只得吶吶道:「沒、沒機緣……」

  對方眉一挑,呵呵呵地朝他逼近。
  「要準確地表達您多認真,法子再簡單不過。像這樣──」
  她用力扳過他臉頰,響亮地在其上留下一個唇印。
  「拿出男子漢的魄力親過去,落點可別這麼含蓄。只要面對面就作得到,根本不、需、要『機緣』。」

  雖說事出突然,但不過是小輩的親暱行為,他自然沒放在心上。倒是……

  「怎可能?」好不容易意會過來,他大喊。
  主動親吻這種丟臉至極的示愛方式,自己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為何不可能?」面前人叉著腰問。
  「……」他也是有自尊的好嗎?
  「自尊?」靳蘿衣失笑:「若親個小嘴便丟了自尊,那全王朝的夫婦通通都不要臉呢。」

  他一震,啞口無言。

  ……有時我可真羨慕您。她續道。
  羨慕?羨慕自己哪裡?

  「您在這段感情中是勝者,是走在前頭的那人;所以您根本不瞭解,那種捨棄所有、甚至跪下乞求,只求對方回頭看你一眼的心情。」
  可是我很瞭解,我想,商前輩亦如是。


  皇北陵望著女孩,口唇幾度開開合合,最後仍舊選擇沈默。
  ──原來自己賴以維生的保護色,卻在無意間,傷人如此之深?


  兩人對視片刻,靳蘿衣看來已冷靜不少,有些尷尬地搔搔頭,重新坐回他身旁。

  這些話商前輩說起來過於冠冕堂皇虛情假意,所以我只好替他說。她吐吐舌頭道,您可別認為我是武韜盟派來的臥底啊。

  這個他明白,估計是不小心被踩到尾巴的後遺症。

  良久。
  「他累了?」
  「大概吧。」
  「……是我錯?」
  「如果蘿衣說是,又能怎樣呢?您的不善表達與任性,也是我們寵出來的,將責任全歸在您身上,不大公平。」

  她伸手,從食盒裡頭抓出一隻用油紙包好的雞腿,塞進皇北陵嘴裡。
  「找時間兩人談談,即使難堪,總勝過不明不白的遺憾。」

  肚子叫得忒大聲,也不吃點晚膳再來喝酒,還要別人操心,真是。她抱怨道。

  滿嘴肉味,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腹中那股沈甸甸的難受感減輕後,倒真是有些餓。
  這應該,是件好事吧。
  也許吃飽喝足,睡個好覺,到了明日,他便能夠坦蕩蕩地面對自己的心意。




  ──可沒想到當真隔天就給他碰上『面對心意』的機會,怎一個慘字了得。

  「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給我站住。」
  煙紫衫反手一撈恰好揪住本想逃回房裡的皇北陵衣領,微笑道:「賢弟,要去哪兒?不是才剛下定決心要解決這檔麻煩?大丈夫說一不二。」

  是,那是他先前說的,大丈夫說一不二,他現下可以不當大丈夫嗎?

  「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長青公主,怎會在這敏感時刻欲造訪靳府共用晚膳?」靳放歌一皺眉:「而且附帶一枚商冬略當隨身護衛?」
  「故意的,絕~對故意的。」靳默衣道。

  「娘,好了嘛。」靳蘿衣出來打圓場,不動聲色用力將皇北陵往門口擠。「師尊現在心情混亂,妳讓他多思考幾天,哦?」回頭悄聲:「還不快走?」

  大恩大德,腳底抹油時他不忘點頭道謝。
  好說好說。靳蘿衣搖著手絹目送。


  於是商冬略與公主踏入靳府時,看到一排漾著燦爛笑容的靳家人恭恭敬敬浩浩蕩蕩地在大門處迎接,可就是沒見著皇北陵身影。

  「……」他訝然,不知該不該開口詢問,但長青公主動作顯然迅速得多。
  「劍聖呢?怎不見他老人家身影?」她道。

  「家師今日、」開頭一。
  「身體微恙、」接力二。
  「發冷發熱、」續言三。
  「四肢無力。」靳放歌笑道:「故沒能讓他出來見客,實在失禮。」

  「原來如此~」公主拖長音調,微微往上一瞧。「商盟主,乍聞此消息,您透明澄淨的玲瓏心肝有沒有全部揪在一起呀?」
  商冬略一抖,戰戰兢兢地回:「公主,您真愛說笑。」

  「是啦,公主真愛說笑。」靳默衣趕忙用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臉皮湊上來:「別提家師了,前些時候南洋商船回來,送上一顆與公主極為相襯,十分美麗的夜明珠呢……」
  「這樣嗎?呵呵呵呵……」


  轉眼,晚膳時分。
  歌伎載歌載舞好不熱鬧,家主賓客相談甚歡,表面看起來是這樣。

  「為什麼我難得來你們家一趟,就遇上這陣仗?」鍾世傑。「氣氛緊張食不下嚥。」

  「食不下嚥?」靳書衣。「你面前那半片羊只剩骨頭,哪來食不下嚥?」

  「喂,教你們傳音入密不是讓你們拿來這樣用的!」煙紫衫。

  「孩子,安靜點。」靳放歌。「干擾過大,爹極可能不小心將你們的話脫口而出。」

  「哎,要跟誰說話麻煩方向對準,不要亂傳!好似耳鳴……」靳默衣。

  「公主到底什麼時候要離開?」

  「你自己去問她。去。」

  「食不下嚥食不下嚥食不下嚥……」

  聽著整場嗡嗡地瀰漫只有練武之人才能覺察的音波,商冬略不禁失笑。
  正出神,耳邊突然響起靳蘿衣的秘密話語。

  「……商前輩,稍晚若公主回宮,您方便留下嗎?」
  「何事?」

  「您裝傻的功夫真道地。」她遠遠投來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輕聲道:「在您跟我家師尊完結這樁災難之前,先和我談談吧,麻煩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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