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江南‧小野花Ⅰ 傳說始動(14)


  聽著馬蹄踏地『磕蹬磕蹬』,我重心不穩左搖右擺,一個傾斜連忙伸手,結果差點扯掉馬大爺一撮鬃毛。
  靳書衣的黑馬微轉頭瞪我,『噗嚕嚕』從鼻孔哼出憤怒。

  ──我看我一輩子都不太可能習慣騎馬這回事。

  雖是豔陽高照天,我仍覺得打骨子裡寒出來,下意識往後縮去,靳書衣皺眉道:「小南,你會冷嗎?」
  我點點頭,旁邊流浪漢道:「會冷是一定,內丹哪這麼容易說化就化?陰寒之氣積於體內,不凍也難。」

  美人斜去一眼,默默從手掌化出一團火焰遞給我。
  我戰戰兢兢伸手接過道聲謝,不著痕跡偷偷打量起他。

  不同於那天晚上的豔麗模樣,現在所有橘紅色澤都已轉成暗沈深褐;耳朵沒了尾巴沒了,只在左手臂上多出張牙舞爪的黑色刺青。

  大概是看出我疑惑,他笑笑對我道,這叫封印。
  「總不能以那種模樣神氣活現地逛大街吧?」流浪漢補充。


  四人三馬沉默地在山路上走著,偶爾交換幾句無關痛癢對話。
  他們說,要回南昌侯行館。

  雖不知為何要回去,但他們既這樣打算,我自然毫無異議。
  只是要做好,重新面對的心理準備,還是有些難。

  「小南,你知道現下府裡還有倖存者嗎?」靳書衣道。
  什麼?
  這一嚇可不輕,我幾乎從馬上跳起來,身下又是一陣『噗嚕嚕』抗議。

  「誰?是誰?」
  三人對望一眼,靳書衣苦笑:「南昌侯和……永寧。」
  「騙人!永寧死了!」我喊。

  流浪漢道:「這便是今日舊地重遊目的。那晚解決巨屍後,我三人滿府搜遍,完全沒見著狐妖蹤影,過不久官兵到來,又礙於你傷勢嚴重,只好放棄離開。」
  「官兵?」我訝道:「為何官兵會……」要來怎不早點來?
  「這大概也在那女狐算計中吧。」美人嘆:「誰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滅貴妃?」

  靳書衣接腔:「總之,衙門將這起事件歸咎成強盜殺人,上報至宮內摺奏寫道:『倖存者兩名:南昌侯、寧妃。』」

  我咬牙──是那隻混帳妖怪。

  「可留下那肥豬,有何用意?」
  「不會有人笨到殺掉自己最有利的靠山吧。」
  「所以等會便是要去確認事情真假?」我道。
  「你還不笨,一點就通。」流浪漢拍拍我肩:「怎麼,害怕嗎?」
  「怕的人是烏龜。」

  我恨不得生吞那妖物的肉……不對,我已經吞過了,那滋味可不太好。


  討論間已至別館前,深鎖大門望來有些蕭索,只餘兩名身穿硬甲士兵看守。
  心越跳越快,本以為是自個兒緊張,到冷汗自臉頰墜地,才發現事態不對。
  腦袋裡亂烘烘,像訊號錯誤天線,隱約持續迴響一個極尖細的聲音道──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們?」
  「咦?」三人同時疑惑:「幹嘛殺我們?」

  不是啦。我搖手,一邊避開腦中干擾一邊艱難道:「我的腦袋裡,好像有誰在說話。一直轟隆隆作響,很難過。」
  「一路上皆如此?」美人皺眉問。
  「不,剛剛才這樣。」

  三人互望,靳書衣曰:「該不會?」
  美人點頭:「理論上有可能。」
  流浪漢沉吟道:「管他,反正先進去再確認。」
  他跳下馬,往朱紅大門走去。

  「來者何人!」不意外地被兩柄長槍攔路。「侯爺有令,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敢說我是閒雜人等啊,好大膽子。」流浪漢啐道:「你們兩枚雜毛,認不得人,好歹也認得這雙眼吧?」

  我聞言順勢看去,才發現他雙眼色澤一深一淺,淺中瞳孔還帶有一絲白線。

  「啊!」其中一個小兵伸手直直指著他:「你,你是……」
  「認出來了?那勞煩讓個路。」流浪漢推開兩人大剌剌進入,眾人尾隨。


  越往內走,異樣感便越明顯,似乎有某人心智竄進身體。
  瞧前頭那群混混彷若身入無人之境,絲毫不理會府內阻擋驚呼之聲,我心想原來耍流氓對一個江湖大俠來說也是必要的。
  無賤不丈夫啊,我暗嘆。

  走到中庭停下,四四方方空地搭著一座略微簡陋祭壇,南昌侯肥胖身軀穩坐天臺,旁邊跟著個身穿華服的女人。
  在別人眼裡或許是永寧公主,但映入我眼簾只是隻披著人皮的醜惡生物。

  我往前站一步,與她視線相對。
  那瞬間所有痛苦的哀傷的憤恨嫉妒仇視等等情緒全都一股腦蜂擁而上;
  宛如潮水一般幾乎將我淹沒。

  我明白她多麼想殺我,她理解我有多怨恨她。
  呵,原來是這樣。

  「靳書衣,有人一直叫囂著要除掉我們呢,看來她想拿回內丹想瘋了。」我冷笑,指著腦袋道:「想法被別人看透,感覺如何?」
  她眼一瞇:「別以為我不知你現下打的什麼主意。」

  「永寧,不用多說。」南昌侯插話,一雙小眼滴溜溜轉:「靳書衣,你居然有臉回來。」
  「正是這麼有臉。」靳書衣哈哈一笑:「在下還帶了朋友來見侯爺呢。」

  肥豬沈默打量一陣,指著流浪漢道:「你該不會是……」
  「沒錯!我就是由當今皇上賜號,人稱異瞳天師,鬼王鍾馗第二十一代子孫,鍾世傑是也。」流浪漢仰天叉腰神氣道:「沒想到你眼睛小歸小,看得倒清楚。」

  原來這傢伙來頭頗大……我看著南昌侯青到令人發噱的臉。

  「你又是誰?」估計講不過又不敢得罪,肥豬氣呼呼轉移目標:「見到本侯敢不下跪?」
  美人懶懶抬頭,祭出平板男中音:「蘇定瑩,一介草民。」
  南昌侯瞧清他面容,突然放柔聲音:「你……是男兒身?」
  「正是。」美人滿臉『你他碼說些什麼屁話』表情。
  「唔,也罷。」肥豬一轉方才囂張,涎笑曰:「你要不要考慮跟著本侯?包准一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一、陣、沈、默。

  「哇靠,要不要臉?」鍾世傑暴跳起來:「靳小子,我決定讓這傢伙自生自滅!不用救了,死掉還比活著不造孽!」
  「我沒異議。」蘇定瑩冷冷附和。
  「好好好,別生氣。」靳書衣看來也險些被絕倒,一臉無奈。

  他拿起檯前銀壺,逕自倒了三杯水酒一字排開,向著天臺上眾人曰:「靳書衣在此,以三杯薄酒,遙祭在天亡靈。」

  「第一杯、」他舉起酒杯向天空潑去,玉液傾灑間化成點點淚珠。
  「祭陰謀下犧牲之無辜百姓。願其埋藏於地下者,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

  「第二杯、」靳書衣往天臺上一送:「祭南昌侯齊福滿。」
  肥豬一愣,怒道:「你是在咒本侯壽薄嗎?」

  靳書衣恍若無聞,續道:「齊福滿風骨已死,如今皮囊苟延存世,徒然傀儡爾。若能懸崖勒馬及時回頭,或有一線生機。」

  第三杯。
  我等著靳書衣開口,他卻將酒杯塞進我手裡。

  「靳書衣……」我抬眼看他,他對我微笑。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用顧慮我們。」其餘兩人拍我肩膀:「這是宣戰之觴。」

  是嗎?
  『啪』一聲,我將手上酒液連容器一起甩向女人;她猝不及防,被濺了滿身。

  「第三杯、」我恨道:

  「祭永寧公主龔玲瓏。」


  「奴家……」女人陰沈地將臉上水漬拭去:「可還活得好好的。」
  「不,妳死了。那天晚上就死了,我親眼瞧見。現下穿著衣服站在這兒的永寧,只是隻妖怪,不過是包裹著人皮的腥臭物體。」

  「大膽……」
  「你他碼給我閉嘴!」我朝肥豬大喝,他驚嚇之餘立即噤聲。
  「靳書衣說得沒錯,你早該死了!你女兒都被妖怪害死了你怎麼還不死?
  「永寧雖然有點任性,但那並非自願,誰逼她走到今天這地步?是你!而你居然還好端端坐在這裡,把殺人兇手當成她?」

  導致今日這一切發生的人,我都不會原諒。
  不管是南昌侯、妖怪,還是……我自己。

  我不原諒,我絕對不原諒。

  「妳以為奪走她的皮,就當得了她嗎?」我向女狐陰惻惻地道:「省省吧,真正的她在妳體內看著呢,看妳如何腐爛看妳如何走向滅亡。」
  「……住口。」

  「龔玲瓏,妳聽到我說話嗎?」我大喊:「龔玲瓏!!!」

  女人身軀猛地不受控制抽動了下,她微愣,隨即一臉驚恐。

  朝著氣勢盡失的仇人,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會殺了妳,我保證。妳就帶著殘缺內丹,安靜等死吧。」
  語畢,頭也不回轉身走出,三人抽出長劍雙刀圍繞左右,滿府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擋。


  離開莊園前,最後回頭望一眼,暗暗下定決心──

  我的贖罪,現在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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