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2日 星期日

Kiss x Kiss




  「喂,小劉,老地方306號房有客人叫小姐。」

  晚上九點,我的業務用手機響起。
  吐出一口煙,我將手中半截殘渣用金屬鞋跟狠狠踩熄踢入下水道,就著車窗上薄弱的反射調整內衣位置與髮型,而後抓起隨身皮包走入兩棟建築物旁,那間再熟悉不過的便宜汽車旅館。

  櫃臺跟我是老交情,什麼也沒說只點頭權當招呼;我上了電梯來到三樓、站定位置、敲門、擺出最嫵媚的姿勢跟笑容準備一擊定生死。

  裡頭傳出移動的聲音,一會兒門開了,一個戴著眼鏡、瘦瘦高高的褐髮男人有些遲疑的探出頭來。我正想著要怎麼自介,看似木訥的他鏡片後一雙眼卻突然睜大,說道:
  「請問,妳用的香水是 KISS RED 嗎?」

  ……這就是那個買了我兩小時的男人,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第一句話。



★      ★      ★



  ──請問,妳用的香水是 KISS RED 嗎?

  「是的。」短暫停頓後我道:「請問這是指你覺得我OK,請我進房門的意思嗎?」
  三秒後他也反應過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啊,是、是的。請進。」

  我跟著他走進不大的空間,看見穿衣鏡前整齊地擺著智慧型手機和一罐眼熟的香水,霎時理解方才他的驚訝從何而來。
  那香水名為『KISS BLUE』,和『KISS RED』成對,是某年國外某小眾品牌推出的情人節商品,因為國內沒有代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相較於一般情侶香水有區分性別,這款商品標榜中性路線不管男女都可使用,而我沒有可以分享的對象,於是便視當天心情而定,愛擦哪瓶抹哪瓶。

  我的視線落在手機螢幕上。

  畫面中間是兩個男人手臂勾著手臂,臉頰貼在一起笑得很開心;其中一個是這位褐髮眼鏡男,另外一個──呃?
  我下意識眨了眨那濃得恰到好處的假睫毛,忍不住又瞥一眼。

  手機很快進入省電模式,我也失去探究他人隱私的興趣。
  把注意力拉回不再東張西望,只見眼鏡男站在床邊呆呆盯著我,看起來窘迫萬分。

  這反應,還挺可愛的。我在心裡暗笑。

  「那個……」
  「我先和你說明。」我神色自若:「半套三千、全套五千,如果你有特殊癖好可以提出來,不過要加錢。我洗好澡才過來的,你要洗嗎?如果不要……」一指床舖。「那我們現在開始?」

  看來言詞太過直接,那人嘴巴像離水金魚開開合合好一陣,才慌忙對我搖手。
  「不是那樣。」他搔搔頭。「總之,先坐下吧,請問妳想坐床上還是椅子上?」

  這是什麼大風吹遊戲?
  我挑眉,逕直走到他身邊一屁股往床沿坐下,而後看他搬張椅子坐在我對面。

  奇怪的男人。
  我以為他接下來又會搞出什麼異想天開的花樣,他卻只是深吸一口氣對我溫和笑道:「雖然這個要求很奇怪,不過妳能陪我聊聊天嗎?錢我會照付。」
  
  聊天?
  「……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0204的收費標準是多少。」過一會兒我回答。
  「妳可以按照半套來收,我佔妳一小時的時間就好。」他道。
  「認真的?」
  「嗯。」

  好,我點頭。「那要聊什麼?」
  我在丟出問句的同時刻意朝他傾身,並且用很大的動作將穿著網襪的雙腿交疊。
  結果我的客人,呵呵,別說是毫無興趣了,眼神飄渺,連焦距都不在我身上。
  嗚呼。
  我想起新龍門客棧裡張曼玉豪氣萬千的發言(註一),綜合那張怎麼看都有隱情的照片,忽然覺得自己隱約能夠瞭解、並且合理解釋這人一連串的異常行為。


  而他向我述說的煩惱,劈頭第一句是這樣的。
  「前幾天,我跟我的男朋友分手了。」

  嗯。我現在鐵定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因為他看著我大笑。
  「對不起啊,奇怪的話題。」
  「我不在意。」百分百實話。「付錢的是大爺,愛講什麼講什麼。」
  不過是聽個文質彬彬的帥哥抱怨他的戀愛苦難而已,養眼又有賺頭,何樂不為。

  「說分手也不對……是我趁他工作忙沒能回家,抓著行李從同居的地方逃出來,連紙條也沒留……」眼鏡男頓了頓,續道:「他家很有錢。他媽打算替他安排聯姻。」

  顛三倒四的發言,但我完全聽得懂,而且這更加符合『我想也是』這句話的意境──只是我得控制著不將它顯現在臉上。要裝傻,就要裝到底。

  那張照片裡另一位男主角是個名人,最近天天在報章雜誌上登場,什麼某大企業企業主的非婚生子女,從小備受疼愛,不止老爸,母系那邊也超有錢,現在聽說跟美麗的富家千金情投意合,兩人過不久便會成就好事,諸如此類云云。

  結果事實是名人有個同居男友,目前逃跑中?


  「唔,打岔一下。」我突然聽到震動音。「誰的手機?」
  他起身,在鏡子前沈默好一陣,苦笑著直接按下停止鍵。「是他。」
  「你男朋友打電話給你?」
  「這幾天至少破百通吧。通話欄都被刷爆了。」他說。

  你接不接電話是不干我事啦,但是……
  「如果不想被他找到,你最好馬上關機。先生,現在GPS定位很可怕!抓姦利器耶。」我流著冷汗道:「趁他還沒想到時,趕快。」
  「咦!」眼鏡男大幅度抖了下,連忙按下電源鍵。


  原本熱絡的氣氛,因為這段小插曲而陷入短暫停滯;我轉身從包包裡抽出兩根大衛杜夫,將一根遞給他。
  他眼睛又睜大了,和聞到我香水味時一模一樣的反應。
  「謝謝,我是抽菸沒錯。」幾秒後他開口:「不過現在旅館不是全面禁菸嗎?」
  啊,對喔,我悻悻然把菸塞回皮包裡。每次都忘記這回事。

  「如果嘴巴無聊就吃糖吧,這品牌我挺愛的。」眼鏡男笑著遞過來一大包薄荷糖,我抓起兩顆丟進嘴裡。甜膩卻帶點衝突的嗆辣口感,倒是不難吃。
  這味道,跟眼前這男人,還真合拍。
  明明看來溫和開朗,但我總覺得控制良好的情緒底下,隱含著難以平息的雜亂。

  「……他還愛你,對不對?」良久,我問道:「那為什麼你想逃?」
  我莫名的,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理由超級冗長。可是距離講好的一小時只剩十分鐘?」他尷尬地說,我指指牆上時鐘:「沒關係,你付的金額本就是買兩節(註二),錢都收了,我很有職業道德的。」


  眼鏡男點頭,而後像在轉述別人的愛情故事那般,緩慢說道:「我是他親戚公司裡營運促進部的組長,因為工作很賣命,所以升遷算快。一開始我根本不曉得他這個人,什麼小開啊富二代,我又不能嫁,誰管那麼多?豈料某天他突然被高層丟進我們部裡,莫名其妙成了空降上司。

  「那時剛好有個大案子要做,我規劃好久想著終於能看見成效,結果迸出個不知所云的傢伙成天朝我指手畫腳,真是佛都會有火。心想你究竟哪根蔥、明明只是擺好看的花瓶而已,拿國外文憑了不起,啊?啊?啊?」

  我邊聽他碎碎唸,邊想像當時那情景……應該還蠻有趣的。

  「怒歸怒,能怎麼辦。我也想過人要有骨氣,絕不為五斗米折腰,不爽就嗆回去;可是論打架,我拳頭比他小粒,吵架更不可能贏──那傢伙嘴超賤,髒話還用五國語言罵。」

  雖然談話的主題是這種內容,但他卻面帶微笑。

  「吵著吵著,不知為何居然越看越順眼了、吵著吵著,心底有顆種子慢慢地發芽了。我不曉得那些日漸變質的感情,究竟該如何處理才是人生正確的選項,直到他突然把我壓倒在床上,很明確的對我說,他喜歡我,他想抱我。

  「我被他的慾望狠狠驚嚇。可是更讓我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念頭。」

  「所以你是零號?」我問。
  「呃,不要太計較小細節嘛。」他委婉回答,我放聲大笑。

  「總之,我們開始交往,小心翼翼地,沒敢讓任何人知道。在外頭我們不是戀人,只是部下和上司,不能眼神交會、不能肢體接觸、不能表現出獨佔慾、也不可能獲得祝福。

  「這關係維持起來辛苦,可我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其實他對我並不壞……那傢伙是公認的沒情調又不浪漫,居然會特地去買成對的情侶香水,真讓我驚到毛都要掉下來啦。」

  「這樣不是挺方便嗎,不用刮。」我接腔。「……那罐KISS BLUE,他送你的?」

  「嗯,他則常用KISS RED,害我只要聞到那味道,就會有種他人在身邊的錯覺。」他指指我的皮包:「而且他香菸也抽大衛杜夫。抽超凶,每次跟他接吻都苦得要命。」

  難怪眼睛睜得一次比一次大,我今天晚上造了不少孽。

  「看來世界上有許多神奇的巧合──或說命中註定?」被人一提我又想抽菸,只好再丟幾顆糖進嘴裡。「算了不談這。你剛剛講他對你好,那聯姻怎麼搞出來的?」
  
  「我不知道。」眼鏡男搖頭。「我們一起吃飯時看到新聞報導這件事;他氣急敗壞跟我解釋一晚上,說他也是看到新聞才知道原來自己要結婚。」

  「你不懷疑?」要我這個主張人性本惡論的,絕對不接受。

  「那時的情形我只能選擇相信。」他聳聳肩。「事實證明他的確沒騙我。他跟他母親關係越來越僵,每天都在電話中吵架,甚至說要跟她斷絕關係,然後帶我去國外結婚。我跟他說,我也想跟你結婚。可是現在用決絕的態度處理這件事,只會讓情勢越來越糟……後來他答應我會冷靜,然後對我說,他一定會守住我們的感情。」


  我眨著眼,不知該怎麼接話。
  聽起來一切都不錯啊,彼此扶持信賴的情侶。怎麼會搞到現在這樣?


  「三天前……吧?時間記不得了。他在我家過夜,隔天我休假,他離開沒幾分鐘就打電話來,說忘記給我出門吻。我說先欠著你回來再補,他說他還在地下室,我叫他別鬧。

  「才掛掉電話,門鈴突然死命地響,我本以為那個白痴真的折回來,正想罵他,結果門一開我看見他母親站在門口,用力把一疊照片往我臉上摔。」

  我抬頭望他。
  他的表情很平靜,但在旅館的昏黃燈光折射下,更顯出臉色慘白。

  「他媽雇徵信社調查?可是你不是說你們在外面很小心?」
  「再小心也沒用。那些全部都是用長鏡頭偷拍的室內照,一清二楚。」他說。

  哪來的變態。我忍著沒罵出口。

  「我完全沒和她說到話,因為馬上有兩個隨扈將我壓在地上一拳一拳揍,然後他母親拿玻璃杯砸我,扯我的頭髮。她好像罵我什麼,『賤貨』?『給人玩屁眼的男妓』?」他一陣乾笑。「超~沒創意。不過我對一句話印象深刻,真奇怪,都被打成那樣了,可就是記得特別牢。」

  「她說什麼?」

  「她說,『跟你在一起,只會讓我兒子不幸福』。」


  平鋪直述的口吻,宛若飽含砂礫的巨輪一般來回滾動,狠狠碾過我的神經。
  我站起身走向他,仔細打量。一開始沒注意,其實他臉上有不少傷,嘴角破裂、下巴瘀青、刻意用瀏海遮住的地方也有血痕。
  本來想掀他衣服看身體傷勢嚴不嚴重,不料遭受到小小的抵抗。
  「不要吵,再動我就姦了你。」我吼他。
  「小姐侵犯客人,天理何在?」他居然還有心情吐嘈。

  我嘆氣,伸手慢慢環上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口。不帶情慾的擁抱。
  他輕拍我肩膀。「沒什麼,沒妳想像的那麼糟。那些傷並不太痛。」
  「為什麼是你在安慰我。」我悶悶地道:「……之後呢?」

  「那女人離開後,客廳也差不多毀啦,我全身都在痛,爛得跟塊抹布沒兩樣。如果能昏倒還好,偏偏我身體健壯意識清醒,搞得自己更悲慘。」
  「白痴。」他那自嘲語調,我怎麼聽怎麼難受。「你都不生氣?」
  「我生氣。因為她戳中我最大的痛處,所以我惱羞成怒。」

  「你男朋友幸不幸福需要你們去猜測?」我倒是真的生氣了。「直接去問他。」
  「有些事根本不必問,」他敲敲我的腦袋。「用想的就知道。他以前最大的願望,是生一堆小孩組個足球隊,我生得出來嗎?他敢告訴我嗎?如果他和女人交往……」

  「每個人都會有需要作出取捨的時候,你只是在鑽牛角尖。」我打斷他,提出嚴厲指控:「『如果』是個無聊的詞,因為人生不可能重來。」


  ──為啥我要這麼激動,明明不干我的事。


  「我同意。可是我沒法拋開這疑惑。我癱在地上想,他跟我交往幸福嗎?不知道……分手換個女人陪,會比較好嗎?不知道……我的決定錯了嗎……不知道……顧慮別人眼光才是對的嗎……不知道……我不能獨佔他嗎……因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只能不斷思考……

  「等我終於回神,發現自己站在街上,穿著被扯破的家居服,光著腳,手上提個塑膠袋,裡頭裝著錢包、手機、他送我的KISS BLUE、之前用來備份兩人合照的記憶卡。除此之外
,我什麼行李都沒有帶出來。」

  喔對,還有充電器。至少殘留些許理智,知道人沒錢包跟手機不能活,他笑著說。

  「然後我買張里程最遠的火車票,跳上去,想著看哪站順眼哪站下。故事結束。」


  「……我原本以為是部花心少爺始亂終棄的鄉土劇。」我說。
  「是鄉土劇沒錯,但他一直堅持著,被壓垮的是我。」他回答。
  「公司呢?」
  「公司第二天傳簡訊通知我不用去上班,會給一筆資遣費。」他用力伸個懶腰。「我不在乎。只是這樣等於確定什麼都結束、回不去了,也想不出之後要幹什麼,我只好在旅館裡看天黑天亮。直到有人打電話來問『要不要找小姐』……」


  原來他的人生已經枯竭到連找小姐也能算是轉折點?
  我一時語塞,感覺好氣又好笑。


  「其實第一時間直覺是『請小姐要做啥』。高潮啊興奮啊心動什麼的,我現在累到沒有力氣去管;可是我又想,就算不做愛,至少能聽我說話吧,像驢耳朵國王的理髮師那樣。」
  「國王的驢耳朵,到最後傳遍全國。」比喻失當。
  「我又沒跟妳說我男朋友是誰。」這人依舊一派雲淡風清,好像他才是旁觀者。

  很好,我已忍無可忍。

  「……不過還是請妳保密──啊痛!妳幹嘛突然抱那麼大力?別壓我瘀青!」
  活該。我滿意地加強手勁,成功聽見他再度哀鳴。
  「你剛剛的扭曲表情終於讓我覺得順眼了點。」波瀾不驚的把心裡傷痕挖開,是哪招。
  「就算我如喪考妣的到處哭喊,地球也不會停止旋轉。」他嘆氣,淡漠地說:「若妳真要問我有什麼眷戀……大概,他欠我的那個吻,已經沒機會要回來了。就這樣。」

  這傢伙,口氣跟體溫一樣冰。
  不知是因為旅館空調度數太低,冷到讓人失溫,亦或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身高跟你比起來?」過一會兒我問。
  「比我高一點點。」眼鏡男有些訝異。「怎麼?」
  「他平常用哪種方式吻你?輕點?平貼?舔吻?法式伸舌?洗牙機?」
  「呃,我可以請問話題如此跳躍的理由嗎……最後那個選項是什麼?」
  「鉅──細──靡──遺──的──告──訴──我,拜──託──你───」
  「……這位夫人,我會說的,請別再加重我的傷勢……」


  敘述結束後,我推他到床邊坐下;他一頭霧水,以充滿疑惑的眼神望向我。
  「坐在這邊不要動。」我說。「你想用毛巾把眼睛矇起來,還是自己閉眼不張開?」

      
   哈↗ ?」他停頓數秒,哼出尾音突破天際的單音節。

  「哈什麼哈,不要擺出戒慎恐懼的死樣子,我對你跟SM都沒興趣。」真想拿滅火器直接打暈,省事。「趕快選一個,毛巾還是閉上眼?!」
  「如果只能二選一,我挑後者。」他似乎放棄掙扎,很乾脆地這麼說。
  「那你要閉緊,我說可以才能張開眼,中途不准偷看。」
  「知道了。」
  「絕對不能偷看。」
  「一定,我用我所剩無幾的人格發誓。所以妳請便。」


  我拿起一旁隨身包包走進浴室,抽出數張濕紙巾仔細地把臉上的妝擦乾淨,補上極少量的KISS RED,點燃一根大衛杜夫,深吸兩口,讓自己沾上那味道。
  ……再盡力也只能做到這樣,什麼鬍渣啊手指老繭的,讓它隨風去吧。


  旅館鋪著地毯走起路來沒什麼聲音,我用緩慢的速度靠近遵守承諾、依舊閉著眼睛的他。
  而後滿意地發現,他僵住了。雖然那變化細微到難以察覺。
  香水跟香菸,還算有點用處。

  這角度可以清楚看見藏在鏡片後面的長睫毛,順著下去,是因為緊張而有些泛紅的鼻梁與臉頰。嘴唇不算厚,臉型修長沒什麼鬍子,脖子線條也很漂亮。
  嗯,右側鎖骨下緣還有顆痣。

  我注視著他,毫無遺漏地。
  藉由這方式去思考,那個男人每次吻他時,究竟懷抱著怎樣的心情。

  他從頭到尾靜靜坐在那兒不發一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像是在忍耐。
  我傾身拉近兩人距離直到可以感受彼此氣息,接觸那瞬間,他微微抖了下。


  ──方才是怎麼說來著?

  那個人會先把他的眼鏡拿起來,輕啄眼瞼,用鼻尖一路滑過臉頰,到達唇畔。
  像搔癢一般啃咬嘴唇,吸吮,用舌頭推壓,誘使他張嘴而後長驅直入。
  那人的舌頭總是先滑過上顎,摩擦帶來一陣戰慄快感,劃圈似地纏繞住他的舌尖,
  恣意逗弄,在口中放肆地律動侵略,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才分開。


  這個吻到達尾聲時,他輕緩而安靜的做出了回應。
  只是個很可愛的小動作。慢慢把唇貼上,在離開時,再伸出舌尖舔一下。

  我把眼鏡架回他鼻子上。
  「……你可以睜開眼了。」
  「嗯。」
  「剛剛那個吻,像他嗎?」
  「像。像到可怕的地步。」他低頭,呆呆的盯著地板。「謝謝。」


  為什麼,即使拚命掉眼淚,表情看起來也依舊很平靜呢?
  為什麼,連傷心時都還要逞強呢?
  為什麼,不能再給自己多一點自信呢。

  誰敢說,那個人會因為他而不幸福。
  那明明是只有被人全心全意愛著,並且全心全意愛著別人的人,才吻得起的吻。

  「你想他嗎?」過一會兒我托起他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回答,不要說謊。」

  「……我、想他。」支離破碎的語調,但卻無法停止。「我想他……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

  「我知道。」我環住他頸項往自己這邊帶,讓他的眼淚消失在我肩上。
  「我知道。」



★      ★      ★



  結果他靠著我肩膀,就這樣哭到時間結束。
  可能是覺得崩潰大哭很丟臉,他的表情比起我剛來時更加窘迫,真有趣。

  「你要在這邊待上多久?」我邊穿鞋子邊問。
  「應該會再住個四五天吧,休息一下。之後看狀況決定。」他突然說道:「如果我還想找妳吐苦水的話,要怎麼做?」

  事後回想,我也不曉得我那時究竟在發什麼神經。
  這種連床都不用上還給大錢的客人是多多益善,要狠撈一票才對,但我卻皺眉跟他討了紙筆,把私人手機號碼留給他。
  「直接打這支電話,打不通就是在睡覺,打通了看老娘心情,電話裡也可以聊,以上。」

  他尷尬一笑。


  不過他並沒有再聯絡我,大概只是被當時氣氛影響所以隨口說說吧;
  倒是兩天後我開開心心塗著指甲油準備出門逛街時,忽然接到之前曾經待過的酒店,他們業務經理打來的電話。

  「小劉啊~呵呵呵,還記得我嗎?」
  未語先笑,非奸即詐,一定有問題。我冷淡回答:「記得啊,李總,好久不見。有事?我在忙,等下回你電話好嗎?」
  「別這樣,佔妳幾分鐘時間而已。今天晚上有空嗎?」
  「要幹嘛?」
  「唉,我就直講了。今天有很多組重要的客人預約,可是小姐不夠,店裡流感大肆虐,幾乎全軍覆沒。看在過去交情,妳能不能來支援一下?」

  誰跟你這城府深沉整天只會陰人的死禿子有交情。我暗想。
  「欸~可是人家這邊很難抽出空檔,就算跑單幫也沒多自由啊。」
  「小劉啊,大家都知道妳在這行吃得開,算是半個媽媽桑啦,調時間這點小事難不倒妳。幫幫忙,我一定發大紅包。」

  我嘆口氣。出來混也必須給人面子,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很難拒絕。
  「好吧,我現在過去,你要替我安排凱一點的客人。」

  那頭滿口應承,我心情惡劣的掛掉電話,拿起衣服化妝品往袋子裡塞。
  到樓下才想起忘記帶香水,只好又折回來,化妝台上胡亂抓一瓶充數,一路飆車到酒店。


  裡頭正在做開店準備,我一走進休息室,業務經理便堆著笑容迎上來。
  「是哪幾位大爺這麼得罪不起?」我沒好氣道。
  「王董、徐總啊……都是些老常客。」經理翻著預約表:「哪,還有蔡總,方才特地再打通電話過來要我們多注意細節,說有天大生意得談,招待的可是重量級客戶。」
  「是喔?多重量?」相撲力士?
  「那間分店一開十幾家,有名連鎖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好像還有他外甥……就最近常上雜誌,有可能跟名媛結婚的私生子富二代嘛。」

      
  「 哈↗ ?」我停頓數秒,哼出尾音突破天際的單音節。

  業務經理被我的反應嚇到。「發生啥事?」
  「你說真的?斬釘截鐵?」我朝他喊。
  「真的。」業務經理翻著預約單看註記。「要我們準備小禮物,身分不可能報錯吧。」

  「看檯時排我進去。」我氣勢洶洶的威脅:「在那之前其它檯我不接。」錯過我會嘔死。「如果答應,我現在馬上多叫幾個朋友來幫你。」
  聞言,業務經理不止眼神,連皮膚上的油光也閃閃發亮。
  「當然可以。」他呵呵笑道:「怎麼,妳是那位帥哥的粉絲?」
  「搞不好喔。」我糊弄過去。


  擺平難搞的業務經理後,我拜託認識的酒店少爺幫我跑腿買東西。
  「當然好啊。」他一口答應,看著單子十分疑惑地問:「劉姐,薄荷糖+潤滑液?是這品牌的薄荷糖、加上一罐潤滑液,還是薄荷糖口味的潤滑液,指明要這個品牌?」
  「前者。」這小孩想像力真充足。「薄荷口味的潤滑液你是想殺人嗎?潤滑液買高級點、叫店家包漂亮點,要當禮物的。」
  「喔。」他得令,快速跑走。


  本以為一切已安排妥當,沒想到直到打扮完畢,我才發現獨漏最關鍵的物品。
  不帶任何希望打開包包確認──鐵定得披大衣、頂濃妝、頭髮被風吹得像個瘋婆子一樣飆車回家才趕得及吧,我這麼想;但出乎意料的事實讓我驚愕地睜大眼。

  那罐連看都沒看,隨手丟進包裡的香水,居然就是KISS BLUE。

  ……我之前跟眼鏡男說過什麼來著?
  『看來世界上有許多神奇的巧合──或說命中註定?』

  不管別人信不信,總之我是信了。



★      ★      ★



  之後的進展尚稱順利,我成功被那位話題男主角點到檯。
  大爺連頭都沒抬,開口就問『擦KISS BLUE的是哪個?』。
  本來還擔心那香水會讓他睹物(聞味)思人造成反效果,還好沒發生這種事。

  老實說雖然能夠理解,事先也預想應該會這樣,但我第一眼看見他依舊被狠狠驚嚇到。
  這哪還像個人,根本是隻鬼。臉頰凹陷、滿眼血絲,黑眼圈重到像三四天沒闔眼。
  尤其當我拿出薄荷糖遞給他時,他那微妙到不行的表情讓我打從心底同情。
  ……可憐無辜的傢伙。唉。

  終究是個商場人士,該客套該假裝的他一項都沒漏;但若話題一偏離生意,大家開始玩樂沒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時,這人馬上陷入入定境界。
  實在雙眼發直的太過淒厲,我擔心再沈默下去會被說小姐不盡職要換一個,只好先旁敲側擊道:「您似乎有心事?如果不嫌棄,講出來,舒服點。」

  他總算轉頭瞧我一眼。然後又低頭。
  「……妳是本地人?」今晚對著我說的第一句話。
  「是。」我笑笑,不太明白意義何在。

  「妳做這行,對旅館應該挺熟的吧。一個臨時起意、沒有事先安排行程的旅客,在這裡下火車或客運後,最有可能去住哪幾家旅館?告訴我。」

  我心跳瞬間『喀登』漏半拍。一針見血。
  「讓我想想,這問題不好回答。」我順著話尾道:「找人?」
  他點點頭。

  「怎麼確定在國內,搞不好出國了?」抱歉啊讓我裝一下孝維。
  「他護照還在家。而且我拜託相關單位的朋友關切過,他沒去補辦。」

  夭──壽,相關單位哩。有錢人抓逃夫的魄力?「會不會在朋友或家人那借住?」
  「我知道他的個性,他不喜歡麻煩別人,尤其愛逞強,所以絕對不可能。」他說:「一定是買張沒目的地的車票,隨便找間旅館住。」


  完全正確,名偵探先生你好!
  看來按照趨勢發展,眼鏡男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倒不如現在說破還省點力氣;
  但是啊,我就是想再試探一下。

  「……那是非找到不可的人?」

  他煩躁地將臉埋進手掌裡,深深吁出一口氣。
  「非找到不可。非找到他不可……很重要,他很重要……」這人根本沒對著我講話,是發瘋似的自言自語。「我不能失去他……他真的很重要……」

  好啦好啦,你冷靜點。我暗暗嘆氣。
  既然這樣就進入主題吧。

  「原來如此,難怪您看來興致缺缺。」我清清喉嚨:「不然我介紹另外的暖床對象給您?保證極品。」
  「哈?」他皺起眉頭瞪我,大概不太瞭解為何話題會如此跳躍。「我不需要。」

  「不要這樣嘛,請您務必試試看。」我笑道:「是個可愛的人,褐色短髮、戴柄無框眼鏡、睫毛很長、脖子線條超~性感、右側鎖骨還有顆痣。對了,最常用的香水,是男友送他的KISS BLUE,而且愛吃薄荷糖?」


  這男人大幅度震了下,瞬間露出活像被水煮蛋蛋黃噎到快斷氣的表情。
  「──妳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伸手扯住他領帶往下拉:
  「他有東西寄放在我這裡,我現在代他還給你。」


  慢慢把唇貼上,在離開時,再伸出舌尖舔一下對方的唇。


  「什……!!!」
  我是有想過這人反應應該會很大,但沒想到會大到這種程度。
  他喊一聲霍地站起,原本貼著他說話的我在毫無防備狀況下,整個人被掀翻在沙發上。

  事出突然,換來一片嘎然而止的靜默。

  「呃……」打圓場,打圓場。「那個,對不起!我不曉得您這麼怕癢……」
  以眼神暗示他,我用誇張的戲劇態度抓起桌上威士忌。「我自罰三杯,您就原諒我吧?」

  眾人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配合氣氛鼓譟叫好;他則是冷著一張臉拿走我手上酒杯,而後用力將我帶進懷裡:「不用喝,妳過來陪我。」

  在別人眼中,他像是親暱地摟著我,但只有我知道他其實想勒死我。
  有夠痛,我覺得骨頭快要被他壓斷了。是不能對女人手下留情嗎?

  「妳認識他?你們睡過?」幾近咬斷牙根的重低音。
  「見過。沒有睡過。」我據實以告。
  「那妳怎麼會知道他的接吻習慣?」
  「就親一下而已。」
  「親一下叫『而已』?!」怒火中燒的男人。
  「你還不是上酒店,有資格抱怨?」我嗆他。

  他被我一陣搶白堵到暫時閉嘴,我趁這機會解釋道:
  「更何況我剛剛有說,那吻本來就是要給你的,我不過是個中繼站。至於你欠他的出門吻,見到他你自己還。」

  「……他在哪裡?」他問。
  我大剌剌將手舉到他眼前,讓拇指食指併攏成圈:「咦,他在哪裡?我突然想不起來,好糟糕啊。」

  他恨恨地從西裝暗袋拿出皮夾抽幾張鈔票遞過來,我忍著放聲大笑的衝動告訴他旅館地址跟房號,補充道:「他兩天前跟我說會再住一陣子,但我不保證他一定在那邊。」
  「奸商。」某人低聲罵。
  「哪有,售後服務超好。」我說:「連潤滑液都替你準備妥當,等會一併奉上。」


  對話結束,這傢伙總算願意把勒著我的手給放開,我見他依舊殺氣騰騰,只好問道:「大爺,還有什麼不滿?」

  「……妳沒跟他睡過?」
  「沒有。」我加重語氣。

  「我不相信。妳真的沒跟他睡過?」
  「真的沒──有──。」煩死了。「我道歉可以嗎?我不該拿接吻梗玩你,對不起,我倆他媽的清──清──白──白,啥都沒發生!」

  他收回視線,盯著色彩豔麗的水果盤。
  又過三秒。

  「你們兩個真的沒睡過?」
  「……」



★      ★      ★



  隔天下午我接到一封來信者不明的簡訊,內容是這樣的。

  『妳好。不曉得還記不記得我?

    我現在眼睛腫到睜不開、聲音啞到講不出話來、腰跟臀部痠到連下床都有困難。
    我只是想跟他討個吻,結果莫名其妙多出一堆利息,妳昨晚究竟和他說了什麼?
    不過如果沒有妳的售後服務,我想我應該會死得更難看。所以謝謝。

    PS.為何妳知道他是我男朋友?難不成真的是國王的驢耳朵?!』


  這封簡訊讓我在大街上爆出轟然大笑,引來眾人側目。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之後是否打算繼續交往,但結婚八卦熱度似乎開始減退,慢慢平靜下來,再過一陣子,又傳出那位名媛和其它男人訂婚的消息。

  而我呢,在思考過後,
  決定把用完的 KISS RED 跟 KISS BLUE 空瓶擺在床頭櫃上做為紀念,

  紀念我生命裡從別人的情慾開始,卻絲毫不受情慾沾染,水晶般透明純淨的兩個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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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一:新龍門客棧裡,張曼玉有一句台詞,『凡是不正眼看我金鑲玉的都不是男人!』
  其實這句話真要解釋起來,大概算是『凡是不正眼看我的人,都不愛女人』。
  好羨慕這麼有自信的女人啊……

  註二:網路上查起來,小姐時數是用節數算,酒店大多10分鐘一節,而外送茶店很雜,有40分鐘一節、50分鐘一節的,這邊我懶得多做解釋,直接設成60分鐘一節。
  節數跟服務的金額沒意外的話應是分開算的。

  註三:我完全沒有宣導吸菸的意圖,不過菸在故事裡是必要的,抱歉了菸害防制法。
  私人住宅以外,公開密閉空間裡吸菸都是要開罰的呦。
  除非在稀少的法定吸菸室裡頭就合法,但大多數還是全面禁菸。

  這篇又爆到了一萬多字Orz    超難寫,短什麼篇,小品都不小品了啊(泣),寫到接吻那段時我整個人在螢幕前呈現一種入定狀態,完全擠不出詞彙。
  而且寫這篇的時候應該是感冒了,每天頭痛到血管都在跳,寫文章要用唸的,那些字才有辦法在腦袋裡順成有文法的句子。

  最後,感謝大家看完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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