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6日 星期一

男朋友(上)




  在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年少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交男朋友。
  連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沒考慮過。
  真的。



§



  「我出門了。」
  我將尚未開封的牛奶扔進書包,朝廚房喊道。
  「嗯,路上小心。」媽媽邊洗碗邊回應。

  牽著腳踏車經過隔壁,我蹲下摸摸那隻搖尾巴示好搖到已經全身抖動的小狗,順手將牛奶倒進牠碗裡。
  牠有了早餐,我解決惡夢。一舉兩得。

  「嘟嘟乖。」我指指牠主人家二樓:「幫我汪兩聲提醒那蠢蛋趕快下來,不然早自習會遲到。」
  牠興奮地照作,不一會兒窗戶打開,探出一張女人的臉。
  「是遙一啊,不好意思你等會兒。」她苦笑道。

  「MAN姨好。」我隔空大聲喊:「聖竹還在睡嗎?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不不,他醒很久了,現在正在吃早餐……」阿姨回頭怒道:「歐聖竹!你吃完沒有?一個人吃兩人份也罷,現在還要搶你爸的飲料?」
  「再一口!一口就好……」含著滿嘴食物,模糊不清的聲音。

  吃這麼多?我皺眉。
  難怪最近踩腳踏車總覺得後頭莫名沈重,因為按照質量守恆定律,至少多了一兩公斤。

  上頭這會乒乒磅磅十分熱鬧,估計阿姨開始掀板凳趕人;不一會兒,歐聖竹那傢伙被阿姨提著領子出現在門口,嘴裡還叼著一塊土司。
  「你餓死鬼投胎?」我驚嘆道。
  「可不是。」阿姨把他向我扔來:「麻煩你啦,遙一。」

  門『碰』一聲用力在兩人面前關上,我嘆口氣,拍拍腳踏車後座。
  「上車,動作快。」
  催了幾次沒反應,我不耐煩起來,磨牙向呆站著不曉得在想啥的歐聖竹道:「趕快上車,不然我們兩個會一起遲到。」

  若想像風箏一樣拿繩子綁在腰上跟在後頭用跑的上學,我也不反對。

  他聞言猛瞪我。「才不要咧,你今天去坐後座,我載你。」
  還沒聽到我的回答他便大剌剌地伸腳一跨霸佔駕駛座,吆喝一聲道:「出發!」
  出發你個頭,大白痴。


  坐在後座身體左搖右擺,偶爾跟著顛簸路面一起『喀啷喀啷』,我默默皺起眉頭。
  原因無他,因為腳蜷成一團沒地方放,十分難受。

  「……你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要騎車?」思考一會我開口問聖竹。
  「因為早餐吃很多,要運動。」他回道。
  什麼鬼?「你可以不要吃那麼多。」意義究竟何在?

  「因為我想長高啊!」他有些不滿地說:「遙一你自己講,你現在幾公分?」
  「一百七十二。」
  「我才一百六十三!只有你一個人抽高,太奸詐了!」

  原來是這樣?我噴笑出聲。「這是遺傳的關係,沒辦法。我連牛奶都沒喝。」
  我爸就這麼高,去跟他抗議。而且……

  「你這樣吃我覺得不會長高,只會長寬。」我看著他明顯變厚的下巴道。
  「你騙人。」他大驚。
  「真的,我這幾天載你的確有變重。」伸手捏出他腰側的肉,我很壞心地說:「再這樣下去我不要跟你一起上學囉?因為車會踩不動。」

  而且我也不想讓你載。

  「好啦知道了,我減肥可以吧?」他騰出一隻手來打我:「不要捏油啦,很癢耶!」
  「再捏一下。」我玩興大起:「軟軟的手感還不錯。」
  這傢伙實在太有趣了,大概欺負到八十歲都不會膩。

  「啊氣死我了!鍾遙一!」
  他怒吼,把車扭到滿街亂竄S型行進,邊威脅著「你不放手我甩尾撞牆壁喔」──
  ──然後兩個幼稚鬼,就一起遲到了。

  國中的訓導主任硬生生比別人囉唆,等到他嘰嘰喳喳訓完話放人,早自習已經過一半,考卷都不曉得寫不寫得完。
  我跟聖竹差一個班級,看著他消失在門後,我也走進自己教室。

  過去這種情形,遲到的(呆瓜)人物會被當成英雄,接受大家的(嘲笑兼)歡呼喝采,那音量彷彿地雷爆炸。有鑑於此,我預先將手指塞進耳朵,圖個安靜。
  可是什麼都沒有。

  所有人戰戰兢兢地看著我,湧出一片殺死人的沈默。

  其實是連『發生什麼事』都不需要問的,因為實在太明顯了。
  全教室唯一空著的座位堆滿垃圾、紙屑跟一堆昆蟲屍體,木製桌面被刻得斑斑駁駁,上頭用油性筆寫著『鍾遙一去死』。

  ……想必抽屜夾縫中插著刀片,椅子上有圖釘吧。
  我嘆息著抽出毫無新意的陷阱,莫名地想笑。
  「是個男人就直接用拳頭談,這種東西也拿得出來?」我大聲道:「丟人現眼。哪裡的幼稚園小鬼走錯教室?」

  眾人對於質問並沒有回應,只在底下傳出一片惶恐的竊竊私語。
  罷了,就算不回答我也知道是誰。

  順手向旁邊同學討了多出的塑膠袋,三兩下把殘渣打包拋物線完美扔進後頭垃圾桶;在坐下時我終究仍是忍不住,有些動氣道:
  「再有下次,我會要你把東西全部吞下去。說到、做到。」

  而後我看見罪魁禍首的肩頭,微微地抖了一下。 



  事情就這樣暫時告一段落,表面上平安無事,私底下波濤洶湧。
  午休時間,本以為只有聖竹等在頂樓一起吃飯,沒想到還多了一個周柏論。

  「聽說你今天早上被欺負啊,學弟。」周柏論露出欠揍表情幸災樂禍地道:「怎麼回事?說出來學長幫你討公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瞇起眼反問。
  「聖竹剛剛跑來跟我說。」他反手指歐聖竹,後者往後一縮。
  「你怎麼會知道?」我問聖竹。
  「我們班班長跟我說的。」他回答,在我還沒問出第三次同樣問題前曰:「呃,我們班班長說是你們班班長跟她說的。」

  我感覺自己太陽穴一抽。
  亂七八糟,八卦果然像流行性感冒,無孔不入。

  皺著眉頭,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向周柏論道:「真的沒什麼,犯人我知道是誰,就是前天回家路上那三個跟我們打架的孬種。」
  「跟我們?」他先是一臉遲疑,之後恍然大悟『喔』的一聲:「猛踢路邊小小狗,被我們喝止就一拳揮過來,結果被你踹到肚子瞬間倒地的那幾個王八?是你同班同學?」

  我點點頭。
  「咦,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歐聖竹奮力嚷嚷,我瞥他一眼:「你那天去補習當然不知道,不要吵。」

  那頭周柏論已經橫眉豎目的喊起『有種叫他們來找我@#$%*&!』,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道:「總之,我自己會處理,你們別多事。」

  兩人沈默良久,周柏論點點頭。
  「好吧,反正你應該能應付得過去,我就不管了。」他朝我一伸手:「不是說阿姨有東西要給我們吃?拿出來。」


  三人在你爭我奪中解決午餐,柏論說下午有考試先離開,我和聖竹則往教室移動。

  ──有時我真的十分佩服面前這個傢伙的精力充沛。
  吃飽飯血液流進胃裡,我已經眼睛半閉了,可他居然仍有辦法蹦蹦跳跳吱吱叫。
  「你是猴子嗎?」觀察一陣子我忍不住向他道。

  雖然不這樣子就不像歐聖竹,而我該死地覺得其實還蠻可愛……不,好笑的。

  「什麼猴子!」他像被高跟鞋踩到小趾一般反擊起來:「誰像你老是板著一張臉裝酷?並不會比較受女生歡迎喔!」
  「誰說的。」我得意道:「我的女生緣絕對比你好。」
  「看不起我?」歐聖竹喊:「告訴你,前幾天有女生來跟我告……」

  然後聲音突然終止,一片空白。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上則是驚嚇過後的懊惱。
  「……什麼?」我有些遲疑地說。

  「呃、哎,那個……」他搔搔頭:「說漏嘴。」
  「說漏嘴?」我沒有聽錯?
  「因為還沒確定,所以才想說先別跟你提。」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班班長上星期跟我告白,我請她讓我考慮幾天。雖然我覺得她很可愛啦……」

  如果先告訴你,可是之後卻沒在一起會很丟臉,他這樣說。

  我還是無語地盯著他,他的下巴。
  「你怎麼這種反應?」歐聖竹舉起手在我眼前晃:「喂,鍾遙一!」
  「我什麼反應?」我回神。
  「沒有反應的反應。不對勁……」他說:「你生氣了?」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沒事先跟你說?或者是,我比你先交到女朋友,很沒義氣?」

  我瞇起眼,短暫地思考。

  「我沒有生氣。」──也許。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原因我都不在意。」
  「用那麼難看的表情說這種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他有點委屈地低聲道。

  見他似乎想辯解,可我完全沒有意願繼續和他討論下去;恰巧鈴聲響起,天助我也。
  「我午休有排英文聽寫小考。」我藉口遁逃:「不聊了,你也進教室吧。」

  三兩步走到座位上,耳邊英文嘰哩咕嚕地飄,下意識填著考卷,我回想起方才那段對話。
  聖竹抱怨我表情難看,那他自己呢?
  想了又想,很奇怪,我完全不記得剛剛他到底是用什麼表情跟我說話。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時間到,往後傳──」
  班長開口喊,大家依言而行,教室裡瀰漫一陣紙張摩擦的悉悉囌囌聲響。
  我把答案卷往後遞,後頭同學接手不過一會,便用力抗議起來。

  「遙一你怎麼了啊?」他說。
  怎麼又是這句話?我皺眉回頭:「發生什麼事?」

  「你把答案全部往後寫一格了啦!害我整個改錯……」同學不悅地道:「而且字好醜喔!這到底是A還是B啊?」
  我順著他指頭看去,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還真的非常醜,連我自己都辯識困難。

  「是A吧。」我勉強道。
  「這題你寫A?『他收到了一張罰單,因為──』因為他超速啊!你居然選『因為他是個瘋狂司機』?」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而後低聲向我道:「是被早上的事影響嗎?你很難過才會這麼失常?」

  「沒有這回事。」我連忙道:「難道我看起來心情不好?」
  他露出一個誇張表情。「超~級~差。」

  只剩第三人便成了虎,現在連我自己都有些動搖。
  我在生氣?因為歐聖竹那小子可能會交女朋友,所以生氣?

  就算真是因為這個理由也罷,我沒有否認的必要,但是……為什麼?



§



  我沒料到的是,這問題困擾我好一陣子,到達一種尷尬的地步。
  過去並非沒有吵架紀錄,但連自己都不明原因的情況下,爭執便顯得莫名其妙。

  唔,說爭執不精確,是冷戰──我單方面。
  礙於自尊我不想開口詢問聖竹的感情糾葛究竟結果如何,可錯過時機後他似乎也沒有主動說明的打算;再加上愛情故事的主角兩人就在隔壁教室,天天低頭不見抬眼見的……

  刺目討厭,弄到最後我看到他們兩個心中只剩這結論。

  當然,我和聖竹之間瀰漫著的煙硝味連周柏論都有所感應,於是他每天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大氣不敢吭一聲。
  「喂,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吃飽飯下樓時,我聽見他在後頭偷偷問歐聖竹。

  「不知道,應該沒有吧。」聖竹小聲但有些咬牙地道:「反正沒差,他不在意。」
  ──誰說我不在意,根本是在意得要死。我在心裡吶喊。


  我那不穩情緒因為中午歐聖竹同學的一句話盪到谷底,尤其是明天即將開始地獄一般的段考,無疑雪上加霜。

  打掃完回到教室,本想把櫃子裡的書通通丟進書包裡帶回家準備考試,結果在垃圾堆中抽出一本不屬於我的漫畫。
  「嗯?」我瞇眼打量起那本書。

  書名叫斷袖,封面是一名黑髮美女,我基於好奇心翻了翻內容。
  的確是斷袖沒錯,內容敘述西漢末年,漢哀帝劉欣與大司馬董賢的禁忌之戀。

  啊咧,原來那位水泡泡不可方物之人是男士?
  正在我有些驚訝地又翻回正面心想『雖然很美但畫成這樣誰看得出是XY染色體人種』的同時,班長剛好走過我身邊。

  「遙一,那本書怎麼會在你手上?」她湊過來一臉疑惑。
  「我打開櫃子,它就放在裡面。」我說。

  她偏頭想想,而後一拍掌道:「大概是還錯了。我的櫃子就在你旁邊不是?」
  這樣啊,我把書遞給她。「不好意思,為了確認內容我稍微翻過。」
  「沒關係。」她笑道:「我還怕你會覺得不舒服,正想道歉呢。」
  我搖頭。「不會。」

  我看過同性情侶,譬如周柏論的兩個老爸。他們眼裡只有彼此,一直一直很幸福。
  有時我會覺得那種感情純粹到讓我羨慕。
  然後我想起歐聖竹。

  ………………
  ………………………………


  「鍾遙一!」
  猛然回神,發現班長舉起右手在我眼前試探性地揮來揮去。
  「怎麼啦?突然板著一張撲克臉站在那邊不說話?」她說:「有時我會覺得你這個人還真是完全無感狀態,跟冰塊一樣。」

  我現在外表看起來很冷靜嗎?
  可是我覺得身體裡在刮颱風。

  腦海中重金屬樂團在暴走,鏗鏗鏘鏘碰碰磅磅;就像電冰箱突然從天而降壓爆吸塵器、史前巨鱷跟酷斯拉在大戰、彗星不小心撞到地球、旁邊有外星人高空彈跳、一尊阿姆斯壯炮發射轟轟轟轟──

  情緒在平緩面容下叫囂想衝破屏障得到宣洩,我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我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想起他都不知道。

  我就這麼在意他?在意這件事?

  「我記得妳似乎跟隔壁班班長很要好?」下意識我開了口。
  「嗯,是啊。」班長點頭。
  「那,妳……妳知道……」

  ──妳知道歐聖竹跟她,他們兩個現在有在交往嗎?──
  不行,這句話我問不出來,打死我都說不出口。

  「妳……妳知道,呃……那個,」眼光瞥到她手上那本書,我連忙硬掰道:「同性愛情跟友情的差別在哪裡嗎?」
  「!!」她瞪大眼。
  「……」我低下頭。

  「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不好意思。」沈默一會後班長皺眉回答。
  我完全明白,說出來那一剎那我就羞愧地想跳樓了,妳不用拖我自己走。

  「不過若撇去同性不談,這問題是可以稍微回答一下,因為我跟我男朋友起初也是青梅竹馬。」她說:「我個人覺得,情慾是決定性因素。」

  心跳加速、溫柔接觸、渴望親吻,這些心動感覺不會發生在單純友情連結上吧。
  當這些東西出現時,可能就要考慮關係變質的可能性了。她這樣說。


  向她道謝後,我尷尬地結束話題抓起書包打算逃之夭夭,豈料才剛踏出教室沒幾步,便被守在樓梯轉角等待的歐聖竹嚇到。
  盡量不讓驚恐表現在臉上,我咳嗽一聲盯著他頭頂道:「有、有事?」
  「我在等你。」他說:「明天段考,我們今晚一起唸書吧。」
  我一頓。
  其實這場荒謬而可笑的冷戰該停止了。這樣下去,先撐不住的人是我自己。
  現在是個和解的好時機,我心想。

  可是,頭點不下去。

  「遙一?」聖竹看我發愣,伸手過來扯。
  幾乎是無意識反射,我想也不想用力一把將他甩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剛剛在幹什麼?
  看著他那一瞬的表情,一股巨大的自我厭惡猛地湧上,我站在原地幾乎要顫抖起來。

  我到底要傷他到什麼地步?
  這種無法控制、噁心難看的嫉妒我又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不應該隨便碰你,抱歉。」他回神,勉強拉出一個苦笑:「那我先離開了。」
  看著聖竹的背影,我一咬牙追上去握住他的手,他有些驚愕地轉頭望我。
  「不是,不是那樣。」我說:「我今天上體育課時不小心受傷,手臂很痛……」

  我知道我錯了,錯得徹底。
  我不該這樣疏遠他,不能在意那些我沒資格過問的感情,我們是……朋友。

  急急忙忙地辯解,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忍住不知為何想哭的衝動──
  ──我不想失去他,我不想讓他討厭我。
  就算我們兩個的關係,只是朋友。

  「所以對不起,一起回家吧。」我深吸一口氣:「拜託……一起回家。」
  他靜靜地看我,一會兒道:「……還很痛?」
  我閉上眼,點頭。

  「那,等一下我騎車載你。」他接過我書包:「今天晚飯在我家吃,可以嗎?」
  我感覺自己彷彿像被催眠一般地,緩慢點頭。



§



  我反悔了。在幾個小時後。
  我應該抵死搖頭的。

  「聖竹,不要打瞌睡。」我忍住因為唸書太煩躁而想用力敲面前人腦袋的衝動:「現在已經十點,你還有兩科連碰都沒碰。」
  這樣會害我跟著一起想睡覺。

  「我不行了……」他意識模糊語焉不詳地道:「讓書睡我十分鐘,拜託……」

  那是什麼鬼?
  我還沒回答,他已經往後一撲直接倒在床鋪上,手腳一大半掛在外頭,像隻垂死的青蛙。見他整個身體慢慢往下滑卻沒有自行爬起的跡象,我只好懷著滿腹不悅,使盡全力將他扛起安置。

  嗚。
  「怎麼會、這麼重……」可惡。我惡狠狠地哀嚎,順勢呼了他臀部一掌。
  手上傳來的觸感溫熱,讓我胸口猛地一突。

  他微微睜眼,確認是我之後咕嚕一聲非常安心地將重量全部壓上來。我頓時氣結,反手將他直接甩進棉被堆中。
  『噗』一聲,這傢伙馬上又陷入昏迷狀態。

  我看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神經?」良久我輕道:「我們不是才剛吵完架嗎?」
  你這麼信任我,我真不曉得該感謝或是埋怨。


  勉強振作精神在書桌前坐下,重新抓起沒複習到多少的課本;耳邊聽著歐聖竹勻稱緩慢的呼吸聲,我逼迫自己專注在教學內容上。
  ……一八四○年鴉片戰爭開始……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簽訂……

  後面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我悲慘地發現自己無法忽視他。
  「……遙一……」他低聲說,而後好一陣子沒有聲音。
  我忍著沒回頭。
  「遙一……」他又喚了一次,我無奈轉身望去,卻忍不住笑出來。

  這小子根本是睡昏在說夢話,因為習慣太差已經從原本的正姿滾離了一百八十度變成頭下腳上,不但翻白眼、還流淌一大灘口水。

  真的是……我抽起幾張衛生紙有些粗暴地抹他的臉。
  「真該叫那女的來看看你睡相。」我說:「只要一眼,就算再怎麼纏綿悱惻的愛戀也會灰飛煙滅吧。」

  喂,你到底哪裡好?為什麼她會喜歡你?我問他。
  想當然他沒有回答。
  動作間聖竹額上落下幾撮髮絲,拂過他細軟的黑色睫毛。我伸出手去,在觸摸他的那一刻遲疑了。

  他的輪廓明明過去何等熟悉,但現在卻在我視線裡、腦海裡逐漸模糊,像個陌生人。
  我靜靜看著,像是想要重新認識他似地,像是凝視一個最重要的人似地,靜靜看著。

  那一剎那我感受自己任何一種感官都在不停叫囂著他的存在,彷彿連最深處的情感也全部往那兒集中而去。

  平穩、寂靜,但是強勢。
  我無法控制。


  等到我回神時,發現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

  怎麼會……
  我在幹什麼?我……

  驚嚇之餘我猛地抬起身,突然腳下一空,視野瞬間從牆壁變成天花板。
  等到頭部著地『砰砰磅磅』地撞倒了聖竹的唱片櫃,灑下一片亮晶晶的光碟雨後,我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滾下了床。

  「發、發生啥事?」歐聖竹從床上驚嚇彈起,看到我的慘狀,一呆。
  「遙,遙一?哇啊遙一你沒事吧?」他跑過來手忙腳亂將我身上的光碟撥掉,緊張地道:「你都被刮傷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思緒一片混亂,我只能橫著手臂努力擋住臉上的表情。

  樓梯那頭隱約傳來動靜,不一會兒阿姨打開門,見狀同樣吃驚不小。「你們兩個剛剛在打架?怎麼會搞成這樣?」
  「才沒有!」他辯解道:「我剛剛在睡覺,嚇醒之後就變成這樣了……唉呦不管啦,遙一你先跟我媽下樓去處理一下傷口!」

  「不要!」我喊。「不用了,我沒事……對不起,對不起……」
  「幹嘛說對不起?」他對我的慌亂視若無睹,執意要拉開我的手。「讓我看一下你頭上傷口……你不要一直遮!」

  不是,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對不起,聖竹,對不起。

  我站起來用力推開他,在阿姨的驚訝目光中奔下樓,完全不顧後頭眾人叫喊,連鞋都沒穿地狼狽衝出了大門。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碰』一聲將門摔上並鎖好;
  我才敢蹲下來,將臉埋在掌心裡,深深地吐出動搖。


  我喜歡他。

  原來我瞞了自己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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